成了鬼以后,时间于我而言好似就变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词汇。
不管是一刻钟还是一个时辰,一天还是一个月,一瞬还是五百年,在我看来好像都没什么区别。
我不像鬼哭河其他的冤魂厉鬼,对这世上的一切都报以极端的憎恨,好似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痛恨一切。
我只像个格格不入的梦游人,静静地抱着我怀里的黑木盒子,将毫无血色的半张脸贴在那冰凉的盒面上,蜷在河底的最深处,任由冰冷的流水从我身上淌过。
玉姐姐偶尔清醒时,也会出神地看着我,喃喃地说,我不像个厉鬼。
“那厉鬼该是什么样的呢?”我反问她。
玉姐姐像是被我问倒了一般,只怔怔地盯着我,嘴里来回念道:“厉鬼……厉鬼是什么样的……”
她似是在问我,又似是在问自己。
但我想,她应是在问自己的吧。
因为不过刹那,鲜血便混着她的眼泪涌流而下,“便是厉鬼,也不该是像我这样恬不知耻,涎皮赖脸地追在他身上几十年,为了他不顾礼仪、不顾廉耻、不顾孝悌,到头来就连死了,也还是只记着他,只恨他不肯爱我。”
玉姐姐哈哈大笑起来。
但这笑却又与她先前疯起来时的笑截然不同。
她边哭边笑,边又执起我的手,对我说:“妹妹,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我不知道该同她说些什么,是劝慰,还是安抚,便只能沉默。
好在玉姐姐也不需要我同她说些什么,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摊开双手,任由从眼中涌出的血珠一滴一滴滚入手掌,滚进猩红的河水中。
自那之后,玉姐姐就沉默了许多。
她不再笑,不再哭,只是会自言自语,自己同自己说话。
她有时念着爹爹,有时念着娘亲,有时念着兄长,有时念着妹妹,有时还会念着其他几个名字,但都没再念上一声——阮郎。
她有时候倒也会跟我说说话,问我。
“妹妹,你怎么总抱着一个盒子呀?”
只是,脸上再没有笑。
我沉默片刻,还是照旧回答她:“这是骨灰盒。”
她从前疯着时,记忆总是扭曲的,时常记不住我说过什么。
哪怕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过她,这是骨灰盒,她也仍是会一遍又一遍地问我,我怎么总抱着一个盒子。
但是,这次却不同。
她说:“是了,这是骨灰盒,你同我说过的。你还说,你什么都忘记了,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这盒子里装的是谁,忘了到底是多大的怨恨才会让你连投胎都不愿,来鬼哭河做了这鬼魂野鬼。”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她却浑然不觉,只温柔地抚上我的脸,又替我理了理凌乱的发髻,嘴里轻声道:“其实忘了也好,忘了也罢,你一定是很痛很痛,比活着还痛,才会宁愿没有以后,也要抱着这骨灰盒到这地方来。”
她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曾经的那个她说。
其实早在以前,在玉姐姐发疯时吐露的只言片语中,我就已经拼凑出了一个大概的故事。
无非是高门贵女爱上落魄公子,贵女一心一意,百般讨好,公子心中却早已有了天定良缘,一步一步踩着贵女上位,致使贵女最后家道中落,含恨而终。
我觉得这故事委实狗血老套,可眼泪却不停地涌了出来。
就如同——那是另一个我一般。
玉姐姐替我擦去脸上的泪水:“妹妹莫要哭,要你家里人见了,就要以为是我在欺负你了。”
她说着,双手握住我的手,将一颗血红的珠子放进我的掌心,“这百年来,一直都是你陪在我身边,姐姐身无长物,只这一样东西能送给你。”
“这是什么?”我问。
玉姐姐没说话,只将那颗珠子塞进了我嘴里。
我惊得直咳,那珠子入口却当即化作股股冷意,在我体内散开,卷起阵阵刺骨的痛意,将我疼得整个人缩成了一团,连牙齿都在打颤,上下两排磕碰着发出响声。
玉姐姐将我搂进怀里,流着泪安慰我:“不疼,不疼,且忍忍,很快就不疼了,妹妹莫怕。”
“这地方怨气纵横,恶鬼森森,你我不过幽魂之躯,来了这里,便再也走不掉了。”
“姐姐在这世上已一无所有,无法回头了。”
“可你不一样——”
“你什么都忘了,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你爱的,爱你的,也不记得你很的,恨你的。”
“你还可以回头,还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
“妹妹,我再念你一声妹妹好不好?”
“我也有一个妹妹,她叫梦娘,若是没有我这个姐姐,她定是能过得好好的,平平安安幸福快乐的。”
“我从前没能护住梦娘,现在,我希望能护住你。”
“那些忘记的,便不要再去记起来了。”
“你日后,一定要平平安安幸福快乐的。”
“好不好?”
玉姐姐一遍又一遍地问着我。
可我实在是疼得没力气回答她了,只能任由巨大的黑暗将我整个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