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君回去的时候,已经上课了,他穿着湿透了的衣服,走过走廊时,留下了一地水渍蜿蜒,头发上的水珠滴落在眼前,盛夏的天儿,他只觉得无比寒冷。
教室里的任课老师看到他这样回来,也是见怪不怪,连一句问候,一个眼神都没有的,直接给他下了通牒。
“迟到了,去后面站着上课。”
五年的时间过去,祝君的耳朵好了一些,但还是落下了后遗症,别人说的话在他这儿,像是脑电波落后的接收慢了点儿。
顿了一下,祝君才点头进了教室,小心的确认过爷爷留给自己的那本书没有被动之后,他摸出了这节课的书本,拿着笔,站到了后面。
他其实不想听的这么清楚,但也许,这就是另类的,上帝关一扇门开一扇窗,他左耳失聪,轻微目盲,但右耳的听力却很好。
所以,那些于他而言的负面词汇,又一次毫无保留的钻进了他的耳畔,男男女女的声音都有,他们青春靓丽,散发着活力的光彩,说出的话足以击垮祝君的内心。
“你看看他那副样子,跟个小丑一样,真好笑。”
“可不是嘛,身上都湿了,肯定是从厕所弄的,我现在看着他都觉得有一股味儿,恶心死了。”
“快别说了,你搞得我待会儿都不想吃饭了。”
硕大的教室里,嘈杂的声音仿佛被他过滤了,而那些对他不利的话,却被自动收录了进去。
祝君握紧了手,他低着头,内心的屈辱在一天天的加深,他多么的想告诉那些议论他,说他恶臭,说他损坏班级名誉的人。
我不臭,也没有损坏班级名誉,我成绩很好的,每次考试都在年级前五,我不是坏孩子。
可是没有人会听,没有一个人会听。
——
中午的时候,大部分的学生吃完饭都回寝室了,但祝君没有,他吃完饭之后,直接去了后操场的一条隐秘小道那边儿。
一如既往的,有些不清楚的视线笼罩在他的眼底,周围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说不上看不清,又说不上看得清,像是最轻的马赛克,不清不楚。
那条小道的一颗树下,有一条被掩埋了的短椅,椅子是很久之前的那种白色长椅,但是断了一截,只留下了半边的残骸。
椅子上落满了叶子和灰,但被祝君擦拭干净了,阳光透过枝叶,斑驳的撒在了椅子上,投下一抹温柔。
祝君在椅子上坐下,以一个熟悉的,充满防备的姿势闭上了眼,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他眉头蹙起,瞧着有些不安,重新被太阳晒干,洗的发白的校服衬在他身上。
骨架细小,身子瘦弱的少年身上仿佛没有多少肉,他发尾枯黄,发根断裂,瘦骨嶙峋,脸色蜡黄,显然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跟上营养了。
在阳光的照耀下,祝君缓缓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天边燃起一片酡红,一直展望到楼层后面,到他看不见的地方,路边长长的电线杆子上伫立着几只灰色的麻雀。
他自己坐在了回家的车上,然后照常的回爷爷家,但路走到一半,自己曾经无比熟悉的巷子口,忽然多出了一条岔路,这条路上的牌子,写着二十三号前阳路,而自己熟悉的那条路,依旧是二十二号关里路。
祝君好奇的停下来脚步,探出头往那个巷口望去,巷口的拐角的高处,挂着一盏明黄色的提灯,招引着前方的路。
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祝君走了进去,梦里的他,背着背包,于是他抓紧了背包,然后踏出了步子,这条多出来的巷子的路并不长,没走多久,祝君就到了地方。
那是一家店子,看外表的风格偏复古一点儿,门是用木头做的,但上面却镌刻着一些复杂而极具色彩的花纹,门上还有两个铁环。
没有对联,只有一颗白骨瓷的铃铛,用一根粗的红绳挂在门上边儿,也就是那个檐角上,青砖白黛,脆瓦点声。
祝君站在门前呆呆的看着,上好梨花木当牌匾,刻下字体飘逸的五个字:盛魄杂货店。
祝君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站在门前看着,然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上前一步,拽紧了背包带子,一慢两快的敲响了门,又张望着问了句。
“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他,周围很安静。
祝君忽然就有点害怕了,他退了一步打算走,忽然,挂在檐角打那个白骨瓷铃铛响了,它无风自动,响出来的声音清脆悦耳。
紧接着,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了,一位穿着深紫色及膝长袍,留着长发的女人站在了祝君的面前,女人很美,是祝君形容不出的那种美。
她不属于妩媚,清纯,也不属于热烈,内敛,给他一种很特别的感觉,这种感觉让祝君有点害怕,女人抬眸,一双眼睛直勾勾的对上他的眼。
视线相撞,祝君一下子感觉自己被定住了,动弹不得,他眼底满是慌乱,心也越跳越快,就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女人笑了一声。
“这是哪里来的小孩儿啊?竟然找到我这里来了。”
祝君不知道女人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他有一种感觉,这不是一个好人,虽然知道自己现在这是身处梦中,但还是忍不住害怕。
早知道就不进来瞧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啊?拜托拜托,快点醒吧。
“小孩儿,进来吧。”
随着女人的话音落下,祝君又忽然觉得自己能动了,他开始大口的喘着粗气,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心跳比之前快了好多。
他还有些没回过神的喘着,也在看着眼前屋内的陈设,米灰色的墙面设计,显得很干净,沉木的托盘挂在上方,托盘上有一个时钟,标注着时间。
这里,貌似是一个咖啡厅,祝君走进来凑近,看见屋内像是被两级分割了,一边是三张喝咖啡时的透明玻璃桌子,上面放着白色的瓷杯,蓝为底色。
里面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咖啡的白色拉花做的很好看,像是一个技艺精湛的咖啡师,和她那一身的紫色长袍,显得很不搭。
——
祝君略显拘谨的坐在了那杯咖啡的座位前,女人则是走到帘子边儿上,把两边都掀起挂好之后,坐在了那把长木椅上。
没了帘子的遮挡,祝君看见,女人坐的地方又类似于偏古风的建设,她周围的柜子上放着一叠又一叠的东西,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
细白的手掩在紫色的长袍下,她不知从哪拿出了一只烟斗,微微的低着头,烟嘴被含住,再一吸一吐,空气里都是尼古丁的味道。
祝君不抽烟,身边的人除了那个混混,也没有人抽,所以他很不习惯的皱着眉,手里捧着咖啡,微苦的口感淌过舌面,他也很不习惯。
女人挪开烟斗,看着祝君这样子,轻轻的笑了一声。
突然多出的第二十三号前阳路,街角尽头的盛魄杂货店,店子里身着紫色长袍的女人,被分割成两样的屋内设计,以及——
一个校服洗的发白,明显营养不良,捧着杯咖啡,像只小鹿一样心惊胆战在品尝的少年。
这一切,怎么看怎么奇怪。
“咖啡好喝吗?”女人翘起二郎腿,暗紫色的长靴一晃一晃,姿态优雅。
“好喝。”祝君点点头。
但其实一点都不好喝,微甜之后是微苦,两种味道夹杂在一起,尝着很怪。
“撒谎可是不好的哦。”女人又说,她张扬的笑着,一头长发捶在肩边,明媚的很。
“不好喝。”祝君听话的遵从自己内心,然后改了答案。
“呵。”
女人轻笑了一声,眼底带着笑意,祝君试探性的抬头看了女人一眼,然后又胆怯的马上低下了头。
“说吧,你想要什么?”女人忽然开口问。
正在喝咖啡的祝君一愣,他抬头,正好看见女人已经起身,她身上的那件紫色长袍,忽然就变成了有帽子的,细手一拉,她的眼睛就都埋在了那宽大的帽檐下,只露出下半张脸。
灯光不是很亮,她站在桌前,因为光,被分割成了两边,一面光芒笼罩,一面昏暗无光。
“什么要什么?”
祝君轻轻放下手里的咖啡,眨了眨眼,看着女人掩在阴影下的脸。
女人抬头看向他,脸上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神秘与诡谲,手指拂过烛台上燃着的亮光,进来时敞开的门就被关上了。
祝君慌张的回头看,自己已经被困在了这一方地界,他惊的站了起来,女人却没有理会他的想法,自顾自的又低下了头,拿出了一卷纸。
这卷纸被一根红绳扎着,她一边动手解开,一边缓缓的说。
“凡是找到我这里来的人,都是执念过深。”
“有人贪图名利金钱,有人云游世间。”
“但每一个和我做交易的人,在得到的同时,也要向我抵押一样东西。”
“不管事后怎么样,到了时间我就会来索取。”
“那么,小孩儿,你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