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浅回到后山小院，继续忙她方才着手的事。
这里是唯一一处曾经的孤山派没有的房子，是她专门找人新建的，不大不小，简约大气，小院里种了一棵柳树，还有小溪穿过，柳树下安置了桌案座椅，而院落另一边专门空出了一大片地，供她种花。
“你种这满园的月季，是在思念谁？”
身后传来清醇温润的声音，上官浅没有回头，只是淡淡一笑，依旧蹲着身捣鼓泥土。
祁瑾走到她身侧也跟着蹲下来，一双含情的眼睛温柔如斯地盯着她。
“宫尚角走了”
上官浅没有看他，只管垂眸松土，淡淡开口：“我知道”
祁瑾唇角笑意微僵，声音低了下来，透着似有似无的委屈，“你去看了”
这是肯定句。
上官浅的手微微一顿，只是余光一瞥，回了句“嗯”。
“你还没告诉我呢，种这些月季，是在思念寒鸦柒，还是宫尚角”
上官浅默了片晌，目光定定地落在掌心，“宫尚角不喜欢红色”
鲜红花瓣落在她雕刻般的玉指间，开的正盛的艳红月季和她那白皙细嫩的肌肤，祁瑾竟不知哪一个更让他挪不开眼，令他心滞。
祁瑾缓缓抬眸，目光移向她眉眼间，睫羽如扇，半垂眼帘，那双明媚动人的眼睛，此刻却弥漫一层薄薄的雾，隔绝光芒，同时也将他隔离在外。
祁瑾多希望她说，这是为宫尚角种的。
因为起码，他还活着。
而寒鸦柒，一个只活在她心里的人，他又如何比得过呢？
许久的沉默后，上官浅主动打破了宁静，嗓音散漫闲适，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危险又桀骜的魅。
“堂堂煜北王世子整日待在我这里，若被老王爷知道了，又该说我是妖女了”
祁瑾盘腿坐在地上，手肘撑着大腿，手托下颌，歪头注视她。
在外人面前矜贵儒雅的瑾世子，此刻却不顾身份坐在地上，那一身昂贵的绸缎沾上灰尘，像淤泥里生出的莲花，颇有一股不随世俗，自然随性的高贵。
“千羽忘了？我可是京城第一纨绔，乖乖待在孤山派不去惹事，父亲就要烧高香了”
上官浅勾唇轻笑，随即转走目光继续手里的活儿。
“若世上的纨绔都和殿下一样，能以一己之力把左相拉下台，覆灭无锋，那这天下，也许就会太平许多”
被她夸赞，祁瑾心花怒放，唇角笑意抑不住，望着她的眼神极为明亮。
“与殿下有婚约的，是真正的上官小姐，不是我”
“我知道啊”
“那还不走？”
上官浅眉头微挑，斜睨一眼，漆黑的眸里不见半分波澜。
祁瑾剑眉微蹙，瘪了瘪嘴，摆出了一副委屈的表情。
“骆千羽，是你先招惹我的，现在没了利用价值就要抛下我了吗？”
“殿下言重了，我们那是合作，怎么能说是利用”
上官浅转眸看向他，目光交汇的那一刻，祁瑾眸光微动，眼底掠过一丝窃喜。
她放下手里的小铲子和花茎，也在地上坐了下来，光滑的手背轻轻抵在下巴，直直盯着他，撩着语气道：“你们帮我杀了点竹，我也帮你们当了两年的傀儡首领，在那群老家伙中间斡旋保命，尽心尽力地收集无锋罪证，找出无锋背后真正的势力”
说着，她声音低了下来，轻飘飘的，耳鬓厮磨般幽幽魅惑：“为此，我可是在鬼门关走了好几遭，殿下难道忘啦？”
“那你忘了，每一次，都是我救下的你”
祁瑾缓缓拉近距离，目光飘过她鲜红润泽的唇瓣，气息微沉。
上官浅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嘴角带着明艳的笑容，那双媚眼却不含丝毫温情，“那我得好好感谢殿下了”
祁瑾双眸微眯，一副看透了她的模样，“我知道你这个表情，你不是真的谢我，你只是在想我救你是为了大计，不得不救”
上官浅挑了挑眉，转过身去继续刨土种花，语气淡淡：“不是吗？江湖势力削弱，朝堂权利扩大，无锋手里的把柄够你们牵制整个江湖，得的好处这么多，还好意思说我利用”
虽被她冷言相待，祁瑾却生不出丝毫不悦，能和她多说几句，怎么样都好。
他默默听着，目光却怎么也从她身上抽不开。
上官浅似乎想到了什么，默了片刻后认真道：“不过，在刺杀点竹这件事上，我确实该谢谢你”
“我和他们说过，一定要让你亲自动手”，祁瑾眸中一片柔和，“手刃仇人，可畅快？”
上官浅手上的动作一停，垂着眼眸不发一语。
祁瑾感觉到她的不对劲，向前倾了倾身，歪头观察她，小声地问：“怎么了？”
转眼间，上官浅又换上了那副悠然自得的表情，嗓音依旧软绵酥骨。
“手刃仇人确实畅快，却也迷茫”，上官浅转眸看他，“不过很快，你又让我找到了下一个目标”
祁瑾心里一颤，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期待地问：“是...什么？”
上官浅自是看得出他那点小九九，轻佻眉头，缓缓拉近距离，娇软的嗓音带着些打趣的意味：“活着”
祁瑾眼底的失望一闪而过，上官浅轻扬唇角，转走目光。
“无锋首领虽听着威风，不过是背后之人的提线木偶，走错一步，万劫不复，答应你做首领的那一刻起，努力活着，就是我下一个目标”
祁瑾静静地望着她侧颜，一种说不出来的心疼在他心底翻滚。
“左相利用无锋控制各大家族和一众官员，甚至想用无量流火牵制父亲，从而篡权，若不是你，就算灭了无锋，也除不掉左相”
他眉心微皱，抿了抿唇，轻柔的口吻就像此刻照在身上的春阳，温暖舒适。
“谢谢你”
上官浅手上的动作渐渐停下，缓缓转头看向他。
他温柔的眼底一瞬间变得有些波澜起伏，内心像是挣扎着什么。
“起初，我确实想利用你，因为你很聪明，又是点竹的徒弟，能顺理成章地让你接任点竹的位置，可后来，我是真的想让你抽身离开，因为太危险了，我舍不得，可...”
“可我拒绝了”
上官浅打断了他。
“因为我发现，点竹灭我满门，不是因为爱恨情仇，而是我叔叔在机缘巧合下，发现了无锋与官员暗中勾结的秘密”
说到此，上官浅的瞳孔不经意地微微一缩，眸底有道凌厉的光芒闪过。
“所以，一个点竹远远不够，我要揪出无锋背后真正的势力，让他们偿命”
祁瑾喉结滚动两下，忍住了摸摸她头的冲动，哑声道：“你做到了”
上官浅静静地看着他，倏尔一笑，眸光又回归了平静。
“主要还是靠瑾世子十全的计谋”
“所以，不赶我走了？”
上官浅转走目光接着种花，语气故作惊讶：“堂堂瑾世子，怎么是个无赖”
“我不管”祁瑾倒也真的摆出了一副无赖的模样。
“瑾世子万花丛中过，真的愿意放弃那片花丛啊？”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世子，可也是质子，不装的纨绔一点，很容易被人利用连累家父”
他说罢，直起腰板做出发誓的手势，“我发誓，我真的是片叶不沾身”
片刻的沉默后，对面传来听不出情绪的一句：“你是从何时起有这个觉悟的”
“一开始就有啊，我从小就洁身自好”
“我不是说这个”，上官浅迟疑片晌，“我是说怕被人利用，连累令尊”
祁瑾笑脸顿僵，眼里的光渐渐消散，一向傲娇又闲雅的他，难得露出这样的表情。
这一次，是他主动结束了对视，乌黑长睫垂下，盖住了眼底复杂的情绪。
“很小”
“多小”
他默了须臾，声音低了下来，“不记得了”
祁瑾微微抬眸，目光虚落远方，仿佛是在看久远的过去，嗓音都显得有些悠远清凉。
“皇帝昏庸无道，任左相一家独大，百姓苦不堪言。北方蛮人肆虐，屡次反我边境，父亲和三个哥哥苦守边疆，却遭皇帝忌惮，为了让他安心，父亲便把我留在了皇宫。
我和太子一起长大，他心中的操守和坚持我很清楚。左相野心勃勃，背后是整个文官团体，他甚至离间太子和皇上的关系，太子的处境愈发艰难。
如今他终于倒台，太子稳住了地位，父亲也回来了，朝廷不再需要我这个质子，我也终于，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祁瑾睫羽扇了扇，缓缓转眸与她对视，“皇宫太冷，我喜欢这里”
一个从小如履薄冰，见惯人心丑恶的人，那双眼睛早已混浊不堪。
可唯独望着她时，才会清澈见底，明亮真挚。
上官浅不由得愣了须臾。
这样的眸，她又何尝见过？
无锋没有，宫门，更是没有。
她略显刻意地别过头去，拿起铲子继续刨土，“我孤山派有世子作客，蓬荜生辉”
祁瑾微微歪头寻找她的目光，认真道：“不是客人”
上官浅轻轻一笑，回视他。
祁瑾如愿以偿地触及她视线，可她眸里的那一丝波光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淡漠与疏远。
“世子还想做主人啊？”
“那要不，骆掌门收我做徒弟吧，或者，当个花匠，专门帮你照顾这些花”
“殿下双手金贵，捣鼓泥土，有失身份”
“你都能做，我为何不行？”
“我这双手早就不干净了，这些泥土和花根落在我手里，倒算是委屈它们了”
祁瑾鼓起勇气，伸出微颤的手，轻轻拉住她染了泥渍的双手，放在自己宽大的掌心，“往后，你什么都不用做，你这双漂亮的手，不会再沾染血迹”
“我是一派掌门，身在江湖，如何不染？”
“我替你染，我双手也不干净，若我们之中只有一人能远离是非，那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上官浅静静地看着他，眼底的柔软一闪而过，可又很快变得清明透彻。
她缓缓抽出手，重新拿起了铲子。
祁瑾眉眼浮上一丝失落，却也不气馁，“你教教我，我帮你一起种”
“这些月季，我只想自己亲手种”
祁瑾内心揪了一下，清淡雅致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无奈与苦涩：“好”
他知道这些月季是为了寒鸦柒而种，每一朵，都只能是她亲手种。
她不愿别人插手，因为这是她和他之间，唯一的联系了。
祁瑾明白，所以尊重。
虽然抑不住心底的失落，可也绝不会干涉。
他默默起身，还没走出院落，身后传来她的声音。
“若以后，我想种一些其他的花，再找殿下帮忙”
她平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起伏，即便如此，祁瑾双眸顿时一亮，急忙转身，望着那纤瘦的背影，笑如和煦春风。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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