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最后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咸阳宫,毫不留恋地朝高泉宫而去。
没有,这里也没有……
偏殿里也没有……
本来已经平心静气的扶苏慢慢变得重新焦虑起来,心浮气躁的他用最快的速度把高泉宫都游走了一遍。
整个高泉宫阴阴森森的,只有孤零零的几盏油灯亮着,都是宫内服侍他的老人。很多年轻的宫人都早就不在了,也不知是自己走掉的,还是被抓走的。
高泉宫并不大,他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却没有找到他想要找的人。
究竟在哪里呢……
扶苏心急如焚,才知道自己最挂心不下的,并不是大秦帝国,也并不是那些所谓的家人,而是一直陪他度过十多年的侍读。
想要成为皇帝,是因为他自认是诸公子中最有资格也最有能力的,自然当仁不让。可是他却并不是对权势有所追求,都是像下棋一样,对方下一子,而不得不应一子。
也许他就是不适合当皇帝,否则也不会被逼迫到如此地步。
而他的小侍读,却是真正的国士之才,从一开始就抗拒成为他的属下,到最后坚定不移的支持,苦熬了十多年,可他却回报了对方一个没有光明的未来。
他的侍读,不会在他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被胡亥等人彻底斩除了吧?』
“你们两位最在意的都是老板呢。”
医生表示自己都看的有些感动了,扶苏和采薇是真的特别、特别在意老板。
老板听见这话,勾唇笑了笑,眉眼间却还是难掩那抹忧伤。
『扶苏胡思乱想着,心力交瘁,忽然想起自家侍读是因为父亲病重而归咸阳的。
他从未去过甘府,只隐约记得甘府在升平巷。
他先闪身去了掌控咸阳治安城防的中尉署,查看了一下咸阳城地图,找到了升平巷的大致位置,下一刻便出现在了甘府的门前。
府邸门口两个照明的火把在风中摇曳,府内看起来一切正常,扶苏只是草草观察了一下,便迫不及待地穿墙而入。
甘府比起高泉宫来就更小了,扶苏很快就在一间暗室之中找到了他一直担忧的自家侍读。这位青年上卿正坐在火盆前,借着火光低头看着什么。
他的侍读,还活着。
扶苏松了一大口气,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想要拍拍对方的肩膀,想要确认他一切安好。
正巧青年上卿似有所感,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却在一无所得之后,显而易见地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扶苏欣喜的表情僵在了脸上,再次意识到自己和对方已经阴阳两隔。
青年上卿捂着胸口,不死心地在屋中环视了几圈,又起身跑到屋外问了下奴仆可有客人拜访,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之后,才怏怏不乐地垂着头走了进来。』
“是因为玉璇玑吧?”
真的看到这里,扶苏才无可奈何的知道对于自家侍读,自己根本怪不起来,只能尽量让情绪稳定一些的聊闲。
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自己灵魂的接近让玉璇玑感应到,从而使佩戴着它的毕之有了这些反应。
『扶苏没有觉得异样,尚且是第一次来到甘府的他,满腹好奇地打量着自家侍读起居的地方。
喏,一样到处都是竹简,帛书倒是比在高泉宫多了许多。
不过,大热天的为什么屋里还点火盆?
扶苏湊近了查看,发现火盆之中除了炭火之外,还有一些灰烬,是在烧什么东西。
他的视线落到了一旁堆积的帛书上,写得工工整整的策论便映入了眼帘。
难以形容当他看到这些策论时震惊的心情,而且看上面崭新的墨迹和熟悉的笔迹,扶苏就知道这是自家侍读最近一阵才写出来的。
还未等扶苏想明白自家侍读为何如此,青年上卿就已经重新跪坐在火盒旁边,拿起最上面的那张帛书,展开看了看。
扶苏刚才正好看了个开头,当即就凑过去就着自家侍读的手继续看了下去。他越看越心惊,这帛书上所写的竟是屯田制。上书屯田于边防,戍卫与垦耕并顾,既可自力更生地解决军粮运送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又可使边防稳定,日久便会成为军事重镇,兵力在守防时随时抽调,还可安抚流民。屯田制初步可实行军屯和民屯两种,士兵在操练之余也可屯田,而农民在农闲之际也可操戈而战,国家只需发放一部分耕牛、农具和种子即可。
扶苏为之震惊,这完全是他没有考虑过,也没有接触过的领域。若是他为帝,推行此事,不但可以解决庞大的军费,还可缓解秦国农民繁重的赋税,更可以将秦军辐射到中原各地而无后勤供应不上之忧!
在这个时候,扶苏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想要当皇帝的初衷到底是什么。
并不是因为自己生为大公子。
并不是因为父皇或者臣子的期待。
也并不是想要贪恋权势的滋味。
他想要把自家侍读所构思的一切,如实地在帝国的疆土之上实施,想要构建属于他们的帝国,想要看看他们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扶苏正无可自拔地畅想着,自家侍读就毫不留恋地把手中的帛书扔进了火盆。』
???
!!!
原本还在感慨扶苏想要那个帝位的理由是如此简单直接的众人先是一头问号,旋即个个瞪大了双眼。
『扶苏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抢回帛书,可帛书却穿过了他半透明的手指,准确地掉落在火盆中,很快就被火苗席卷,吞没。
“毕之!”扶苏震惊又心疼地喝道,可除了他自己之外,根本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声音。他只能又惊又怒地看着那张极其珍贵的帛书,就那样在火盆之中化为灰烬。
而此时,青年上卿又拿起了一张帛书。
扶苏这时才想到,他之前在火盆里看到的那些灰烬,应该就是帛书的残骸!
他的侍读,竟在烧这些可以称之为国策的帛书!
青年上卿面无表情地一张张帛书烧着,处于灵魂状态的扶苏在旁边尝试着阻止,甚至喝骂,但都没有任何效果,青年上卿依旧无动于衷地烧着手边的帛书。
扶苏终于颓然地低下头,盘膝坐在自家侍读旁边,睁大双眼在对方烧帛书的间歇,把上面的策论尽可能地装进脑袋里。
只是对方一张一张地烧着,再怎么慢也比扶苏看的速度要快,所以很多策论扶苏还只看了个开头,就被无情地投入到了火盆之中,惹得他越看越好奇,越看越愤怒。
为什么把如此心血这样毫无眷恋地烧掉?!
为什么他竟无法阻止?!
为什么他……竟这么简单地就死了……
“这本就是给你写的,可惜没想到,你竟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青年上卿幽幽的声音在屋中响起,带着一丝压抑的悲切,“不过没关系,我烧给你看。〞
扶苏一怔,才意识到这些帛书竟是为他所写,而自家侍读如今把这些帛书烧了,也竟是为了他而烧。扶苏简直要被气笑了,拦着对方的手道:“快别烧了!现在我就能看!〞
可是他的话语和动作根本没有什么效用,青年上卿依旧保持着烧帛书的动作和频率,没有任何改变。
是了,就算他现在能看,也改变不了他已经死去的事实。
扶苏跌坐在地,自从死后头一次感受到了无能为力的痛苦。
他觉得他自己即使不在了,也没有人在意。
可这时他才深切地感受到是已经死了。
他再也不能把自己的心情表达出来,根本没有人可以倾听。
他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坐在这里,看着自家侍读一张一张地烧着他的心血。』
“生离死别,阴阳相隔,就是如此悲哀……”青衣道人叹息着。
空间之内,一片寂静,在场的人对生死离别都不陌生,要么亲身经历,要么亲眼目睹。
但真要说见得多的,除了神秘的零露姑娘,又有谁能比得上他们几个活了上千年的人呢?
而且,发展到现在,除了老板和青衣道人对零露的身份有猜测以外,其他人都还搞不明白拥有如此能力的她究竟是个什么来历。
『帛书在火盆中燃烧着,也许是气氛过于疑重,青年上卿摸了摸胸口的衣襟,开始忍不住喃喃自语。
“原来一开始就错了,我不应该离开上郡,离开你身边。否则胡亥等人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得偿所愿。”
扶苏听着有些感动,却在下一刻挑了挑眉梢。他死去也不过是这一天的事情,连高泉宫那边都没有挂起招魂幡,那些奴仆不过是看到继位的是小公子胡亥,而趋利避害地逃走罢了。自家侍读怎么能这么快得知消息?应该是有什么特殊传递消息的方法吧。
“这天下,交给胡亥那小子,估计根本熬不过五年。〞
这一点扶苏倒是非常赞同,胡亥并不是不学无术,而是生生被父皇养废了。性格暴躁,养尊处优,又没有经过真正的帝王教育,这朝政肯定会把持在李斯和赵高手中。
“李斯和赵高两人所求的不一样,迟早会发生分歧和争执。”
没错,李斯还不算泯灭本性,赵高却无所不用其极。李斯再怎样渴求权势,终究也是为了建立一个强大的秦朝。而赵高却目标不明,无法窥探其用意。
“这两人斗起来,肯定是赵高笑到最后。而胡亥一手被其教导,更是玩不过对方。”
是啊,这秦朝,恐怕二世就要亡了。不过赵高也是姓赢的,若是他掌权,这天下怕还是不用改姓……
即使扶苏没有办法出声,他们两人也依旧思绪同步地如往常一般议事。扶苏索性也就不在意那些被焚烧的帛书了,反正这些都是自家侍读写出来的,他即使烧掉,也依旧留在对方的脑袋里,也不知道这之后又要便宜了谁。
扶苏叹了口气,不舍地摸了摸火盆周围的帛书。
“赵高的狼子野心,怕是很快就要暴露了。”青年上卿依旧低声地自言自语。
扶苏却愣在了当场,因为他忽然发现,即使自家侍读的才华如此令人惊艳,可若当权者是个不懂得欣赏的蠢人,就如同明珠蒙尘,完全无用。
“估摸着,很快就有人来处理我了吧……”青年上卿泰然自若地说着自己的命运,丝毫不以为意。』
“……殉葬?”
突然回忆起来一开始零露控制医生身体时,老板的讲述,众人瞬间了然到了哪一段。
扶苏才刚刚身死,老板就要经历死亡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