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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雨声凉到梦,
万荷叶上送秋来。
莲花瓣半斜着,打满了的露水叮咚一声融进池水中,身旁的荷叶也摇摇晃晃,似乎在给花儿鼓劲儿。
秋露厚重,压的花瓣随着水滴一同飘摇如水,又被人捻起,放到鼻尖闻了闻,其主人轻笑一声。
“立秋了啊。”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由远及近,上来就用狐裘一把将衣着青衫的人包住,又搓了搓手心,直到热乎了,就裹住李莲花的手,似乎想要以此多驱散些寒气。
方多病一边暖着人手,一边训斥着人。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这种天气,你还敢不穿大衣就出来?”
李莲花失笑,抽了抽自己的手,没抽动,又软下声音来:“小宝。”
“啧,真是服了你了。”
方多病感觉着他的手已经暖的差不多了,这才放开手,那双属于李莲花的手从自己的视线消失,头顶上又多了些重量,他被李莲花拍了拍头。
“咳咳!咳!”
放在头上的大手突然紧了紧,被慌忙收回捂在唇边,那人不敢看他,只是不住的忍着咳嗽,却实在停不下来。
方多病气急,将人打横抱起,怀中人的重量是真的很轻,骨骼隔着血肉还硌的人生疼,他有些心疼的紧了紧手臂。
李莲花还在咳着,单薄的身体不住的抖着,他抓着人的衣袖,压着声音,尽量咳的不那么大声,可听起来还是像是要把肺脏都咳出来似的样子。
气息有些虚音,如同坏了多年的老风车,发出“嗬嗬”的声音。
方多病已经快步进了屋子,屋里烧着地龙,也不知是加了多少木炭,暖意扑脸,竟是恍若夏日一般。
李莲花犹觉着冷,扯着袖子不撒手,恨不得将这块布料将他全身卷上,方多病将人放到床上,帮李莲花把狐裘系紧,解救出来自己的袖子,又帮人把痰盂拿来,运着扬州慢替他调息。
终于,一口血痰从李莲花口中喷出,人也渐渐停下咳嗽,无意识的晃了晃身子,被方多病扶住,安心的晕了过去。
方多病握着他无力垂下的手,鼻尖一酸倏地落下几滴眼泪,又弯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他把人仔仔细细的用被子包住,犹嫌不够,从柜子里又搬了套棉被下来,又盖了一层。
脱下李莲花的鞋子,又从桌上拿来两个汤婆子放在里边,一会穿的时候不至于凉的冷脚。
李莲花这几日总是睡不好,手脚冰凉,常常从睡梦中惊醒,他担心的要命,干脆把小塌安在了李莲花屋内,陪着李莲花睡。
月上中天,屋外蛙鸣不断,吵得人此时倒也睡不着,方多病立于窗前,开口:“可寻到了?”
“禀少庄主,在西北张家那里打听到疑似有续命草,消息有些可疑,属下派人再去探了一探,人还未归。”
门外蒙面侍卫回到。
方多病点点头,李莲花暂时离不开他,或者说,他舍不得离开李莲花,只是续命草一事马虎不得,只得说道:“你多派一些人手,若消息属实,能取则取。”
窗外的莲花只余了几瓣残花,凋零至此,叫人心生不忍,方多病看不得此种场面,一把想将窗户关上,又恐惊醒某人,动作放缓了下来,深呼了口气。
冷汗打湿了发丝,睡梦中也不安稳,来回倒着幼年的事情。
那时还是夏日,五六月的样子,那时云隐山山间有一池塘,师父喜欢侍弄花花草草,莲花也不例外,与李相夷一样,被师父一手带大,花瓣粉嫩,花茎挺拔,看着就是养的极好的样子。
十一岁吧,那时单孤刀已经二十岁了,武功不及他,年龄不及他,样貌也不及他,眼中的仇恨像是要溢出来似的,可偏偏李相夷丝毫没有意识到,依旧握着手中弓弩,要递给单孤刀。
他那时只天真的以为这是自己打败他人赢来的,不懂人情世故,听到单孤刀说自己只是想摸一摸,就被那人一掌打飞,以为师兄是喜欢这东西,伸手就要送人,却没意识到师兄的脸已经黑成锅底。
他像是旁观者一般,目睹了从小与师兄的恩恩怨怨,那时倒还真是天真。
他少时只觉得自己十五岁便已天下第一,江湖再无敌手。
他觉得自己可以一力破万法,管他什么金鸳盟,银鸳盟,通通不是自己的对手。
可他却也不爱打打杀杀,定下了五年的休战合约。
少年自负凌云志,
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
水是握不住的,无形无色,可那时,他沉入海底的时候,只觉得水底是黑的,黑的不能再黑了。
海水冰凉,充斥满鼻腔的时候,他急急的呛咳起来,强烈的求生欲望,让他从海水里扑腾起来,总算抱上了一块残破的浮木,竭力的他的倒在上面,飘回了岸上。
四顾萧条,昔日的故人好似都换了张面孔,说出来的话也都不似以往,恭维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抱怨,李相夷太过自私,争强好胜,不如将四顾门解散,大家各奔前程。
说实话,他第一反应是愤怒,指甲陷进了门缝中,可是看到乔婉娩,他的手顿时一松,他对不起她,这一战没有打赢,他孤身赴约,未曾考虑到阿娩若是知道他如今的情况会如何。
“若是,若是我没有给他寄那封信就好了……”
什么信?阿娩寄了信?
他踉踉跄跄回到海滩上翻找,终于找到了那封,阿娩说的,那封诀别信。
“君终如日光之芒,何其耀眼夺目……”
“谁人又可一直仰视日光……”
“阿娩心倦,爱君,却无法伴君如故。”
李相夷昂着头,想忍住眼泪,可雾气积压太多,落了一滴又一滴,心神大恸间,牵得碧茶毒发昏死过去。
云雾一散,梦醒恍惚间,眼皮还是有些重,方多病正蹲在床旁,探着他的鼻息,李莲花有些好笑,拍开方多病的手,开口道:“哪有你这样探人生死的?都这么久了,还是不长记性,你得摸人脉搏,知道吗?”
声音还是有些沙哑,方多病给他递了杯茶水,温度正好,可见是时常温着,一直给李莲花备着呢。
“知道了。”
方多病犹豫片刻,还是开口:“我……”
“算了,没事。”
“哎,方小宝,对我,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交情淡了啊,行,淡了!”
李莲花故作心痛状,一手指着方多病,一手西子捧心模样,好不滑稽。
“我打听到续命草的踪迹了,但我又不敢去,我怕你跑!说了说了行了吧?死,呸呸呸!老狐狸。”
方多病撇撇嘴,他口中的老狐狸笑容又僵住了,这话教他怎么接呢?
“啊,方小宝,我这毒也解了,你还找药做什么呢?我这不是活的好好的吗?”
“呵,好?”
被冷汗浸湿的枕头,鞋中的两个汤婆子,裹了里三层外三层,还披了个大氅,还是觉得冷的破身体,好?
身体亏空至此,关何梦来断,还是只剩不到三月寿命。
李莲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想法,师娘以命换命给自己解了毒,总不能太过糟践,好好过活完就得了,不自绝于此,已经是对他自己最大的忍耐了。
至于去寻续命草,算了吧,得过且过,无非是碌碌一凡人尔。
“真不用了,小宝,你看啊,这东西还真说不准是不是真的,世上哪有如此秘宝?就是真有也不一定能落到咱们身上啊,对吧?”
他摸了摸方多病的头发,少年人的发丝柔顺黑长,不似自己,干枯如柴,这几日,掉落的头发都有白丝了。
还想活着吗?只是以此残缺之身,活着真的有意思吗?
眼前少年眼眶发红,水汽晕着盘旋成泪,滴在了自己脸颊上,滚烫的令他一抖,低下头不再言语。
“李莲花,你休要哄骗我,我再也不会听你的话了,你得给本少爷好好活着,养好了身体陪我去闯荡江湖!”
他低低笑了两声,答道。
“好。”
可惜情报是假的,这天底下哪来什么续命草一说?只是哄骗方少爷过去的圈套罢了,方多病将一身伤收拾好,回来的时候,李莲花正在菜地里拔着种好的萝卜。
甫一起身,头脑顿时发晕,眼前浮现斑斑点点的雪花,他眨了眨眼睛,看向方多病,手上没东西,他也不提续命草的事情,只问着人吃没吃饭。
“没呢,你做了?”
“嗯,做的,你喜欢吃的的那个猪肚鸡吧,好像是……”
他踱步走到厨房,刚掀开锅盖,一股糊了的肉香,就传了出来,嗯,可能也不算是香,炖的时间实在有点长了。
“应该,能吃。”
李莲花咽了咽口水,自从毒解了之后,味觉也渐渐回来了,做菜不像以前那般肆无忌惮,却还是掌握不了火候。
看方多病吃的香,李莲花也放下心来,跟着吃了起来,其实味道还行,就是糊了点,这个肉质有点不对啊,他眯起眼睛来细看,哦,这不是鸡,是鹌鹑。
眼睛不大好,被商家偷梁换柱了,算了,没事,大不了下次不上他家买了。
“没找到。”
方多病扒着饭,眼泪却停不下来。
“别哭了,别哭了,待会儿把米饭哭成粥了。”
李莲花赶紧开启花式安慰。
“没事儿啊,你看我现在,不也活蹦乱跳的吗?”
近日身体越发好了,连带着看着这日头也不错,李莲花准备出门走走,和方多病一起。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
有卖糖葫芦的,也有卖糕点的,他想起什么似的,指着糕点铺子跟方多病讲要吃梅花糕,他去买糖葫芦,二人分头行动。
他七拐八拐准备开溜,一双手却搭在他肩膀上,身后人叹了口气。
“想去哪儿啊,小花?”
方多病拉着人回到了刚才的小摊上,买了根糖葫芦,递给李莲花,又从怀中掏出了包着的糕点,对着李莲花示意了一下,表示买了,回家吧。
一路上的低气压简直让人不敢讲话,李莲花也心虚,总算回到莲花楼,方多病终于开口:“你刚才是想去哪?又想丢下我?”
他刚要开口,又被打断。
“算了,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他把怀中的糕点往李莲花怀里一丢,就去煮药了,李莲花最近的身体简直好的不像话,请关河梦来瞧了瞧,可他只是摇了摇头,方多病心情如坠谷底。
他找关河梦开了几副药,天天给李莲花炖煮,搞得李莲花这些时日一张嘴便是苦味,对糖馋的要命。
入冬了,一口气哈出去,能在空中飘良久,李莲花乐此不疲的玩着,方多病失笑。
“你是几岁的小孩啊?”
“哈哈,好玩嘛,小宝,你也来试试。”
于是两人对坐哈气,最终由李莲花鼻子被冻红,小脸红扑扑的,笛飞声看不下去,一把扛起人就搬回了屋。
李莲花由冷入暖,头脑也有些发胀了,双眼一闭就要栽倒下去,又被方多病一把拥入怀中,安置到床上,盖上被子,暖上汤婆子,熟练地做完一系列事情之后,李莲花已经睡过去了。
他转头看向笛飞声,歪了歪头,示意出去说。
“穷丘之国,孤桑树,据说有人找到了,拿了一颗果子,在玉城拍卖,八月二十日酉时。”
“好。”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三刻了,方多病跟他嘱托好了,去几日就速回,让笛飞声帮忙照顾几天,让李莲花好好等他回来。
“好。”
方多病翻身上马,与李莲花招招手,马鞭一甩,一夹马肚子,少年人与骏马驰骋而去,并未注意到身后人眼中的不舍。
“这么骗他,你就不怕他……”
“这有什么的,这算什么?我又不是只骗过他这一次……”
李莲花打断道,轻咳两声,单薄的身子走路摇摇晃晃,控制不住似的,双腿瘫软下去一个踉跄。
“老笛,扶我一把。”
笛飞声的手伸出,李莲花没骨头似的靠了上去,总算到了桌边,拿起毛笔,又意识到什么。
“咳,帮我研个墨呗?”
笛飞声忍住额头暴起的青筋,给人研了墨,可是人家堂堂一个盟主,一般都是别人来伺候他,哪有他伺候别人的份?这墨当然也不是很好,一半的水色还很清澈。
李莲花总算看不惯,自己接过手来,把墨研磨好。
一封信终于写完,李莲花轻轻吹了吹未干的余墨,又想起某人呆傻的样子,笑了笑,恍惚落了滴泪。
笛飞声轻啧一声。
“丢人。”
随后扔给他一方帕子,叫他擦擦脸。
“我也就这几日的事了,还得劳烦你笛大盟主多多照料。”
也不知怎么回事,说完这句话,像是开启了什么开关似的,眼皮竟然重的抬不起来了,拼着力气,又吐出几句话。
“还是劳烦你,帮我折起来,收好……”
“呼……”
笛飞声认命的将人抱起,安到床榻上,学着方多病的模样,给人将被子掖好,添了汤婆子。
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这两天他也就醒了约么两三个时辰,却还是困顿的不行。
下雪了,窗外风声瑟瑟,隔着窗子,李莲花好像能闻到雪的味道,是一股清冽的,带着甜味的一股冷风,喉间被刺激的涌上腥甜,一口污血喷出,洒在了被褥上。
笛飞声沉默的打扫好一切,桌子上煮好的粥渐渐凉透,不会再有人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