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桥本面上答应着要把人都撤掉,可我还是不敢放松警惕。我仍旧不敢冒冒失失的出门。龙七那边一直没传来消息,他现在的情况到底怎么样我也不知晓,我只能干着急的等着。
直到桥本突然派人来接我,问司机去哪里也不讲。还是上次那个司机,只说去了就知道,桥本先生在那里等我。我心下狐疑,可还是想知道是什么事情这么神秘。司机载着我七拐八拐,到了一个公馆。
我推开门走进去,一路上有侍者给我带路,穿过蜿蜒的走廊,到了尽头的一个房间。他帮我推开门,我整个人站在门口移不动身体,我看到了这辈子难以忘记的一幕。
房间里烟雾袅袅,只是站在门口就能闻到一大股烟味,让我很不适,我捂着鼻子。抬头看见桥本和龙七躺在床上,一人手里拿着一支大烟杆,正在惬意的吞云吐雾。
我站在门口,目光一直落在龙七身上。各种各样的情绪充斥我的心脏,像是被人用手攥着。生气吗?我不生气。只有满满的心疼,这不是他的本意,他是被桥本算计的,谁能想到桥本居然安排人在伤药里混着公烟馆烟膏。桥本又是故意载我来这里,要我撞见龙七抽大烟这件事。
房间里烟雾缭绕,龙七整个人都很放松,表情极为享受,好像人间极乐莫过于如此。可是我知道,龙七应该是征战沙场的将军,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想敲门,但是被侍者拦住。侍者的语气礼貌,但是透露着强硬:“桥本先生吩咐过,只是让小姐您来看一眼,现在您可以回去了。”
我点头颔首。
回去的路上,我总觉得前排的新来的司机在打量我,有意无意的。等到我抬头看过去,他又在专心致志的看前方的路。好像被人打量只是我的错觉。我摸了摸头上的发簪,这种被人当做猎物打量的感觉,我不喜欢。
我让司机中途把我放下,我想走着回去,刚才的烟味呛得我难受,我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司机照做。
我走在路上,想着刚刚看到的画面,龙七侧躺在床上吞云吐雾,好不惬意。
龙七不该是这样的…这个念头不断在我心里发酵。
夜晚,上海滩下起了雨,雨滴落在屋檐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听的人心情烦躁。我关上窗户,在床上放上枕头,伪装成有人睡觉的假象。再在关门的时候,在门缝的角落里放了一张纸。做好这一切,我才换好衣服鞋子,借着雨势的掩护,偷偷从后门离开。
我打着伞走进雨里,走到龙七住宅后门前,在门上敲了四下。屋内早有人在等着,赶紧把门打开。我收回伞靠在门口,雨水顺着伞骨流到地上,像是一道蜿蜒的泪。我不在乎被雨淋湿的衣服,着急的抓着男人的手:“龙七现在怎么样?”
男人拍拍我的肩膀,即便他收着力,我还是咳嗽好几声:“龙七的烟瘾刚刚又犯了,要不是这种时候,我还真不一定能摁住他。”
我心事重重点点头:“龙七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我心里有数。”男人沉声道“你来的事情也没人知道。而且龙七也知道抽大烟没什么好处,每次出去都是让手下人送到地方就行。”
“现在这里的人呢?”
“都被负责给你送消息的那个人调走了。”
他说的那个人我知道是谁,现在看来,龙七应该和他相认了,否则他怎么能调动龙七手下的人。我点点头表示知晓,跟着带着往里走,走到最里面的一间房,房门刚打开,一把椅子就对着用面门丢过来,我惊呼一声,一直跟在我后面的人反应极快,一把将我推到一边,同时另只手接住椅子,往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停住。他把椅子往地下一摔摔个粉碎,大声开口斥责:“龙七!你疯了!”
“是!我是疯了!你不让我出去抽大烟,我就疯给你看!马永贞,别以为你是鬼我就打不赢你!”
我被推出去,一时间没站稳,手掌撑在地上磨破了皮,顾不上疼痛,赶紧起身去查看龙七的状态。他的声音嘶哑痛苦,双眼猩红,因为烟瘾得不到缓解,面目有些狰狞。
“来啊!试试看!”
一个是因为气氛,一个是因为强制戒断正处于暴躁易怒的阶段,眼看着就要动起手,我抓着一边的杯子丢在地上大声呵斥:“够了!”
他们俩楞在当场。
我走过去,把龙七口中的鬼往屋外推,同时跟他讲:“今天晚上不要再开门,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开门。”他还想再说什么,被我一句话直接堵住。
“我相信他。”
把其他人推出去后,屋子里只剩我和龙七两个人。我听见外面狂风大作,所到之处都呼啸轰鸣,仿佛要把所有的东西都破坏掉。雨势越来越大,哗啦啦的要淹没整个世界。昏黄的灯光落在我们身上,把影子拉的格外长。
龙七站在我对面,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沁出汗水,喘息声很重,肌肉一鼓一鼓的,健硕的躯体好像下一秒就要撑破薄薄的西装布料。跟他比起来,我单薄的可怜,可我仍旧不惧怕。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你要是想走出去这道门,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龙七愕然。
可也就只是这一瞬的平静,龙七随即大怒,逮着手边的东西就开始砸,走过去又走过来,没一刻歇息过。龙七开始对着墙壁撒气,一拳一拳的对着墙壁打拳,大口大口的呼气,他的眼睛始终望着门口。我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平静的取下发簪,抵住自己的脖颈。
“你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连你也要逼我?”
“因为沈子书认识的龙七,不该是这样的。”
我爹爹向来喊我,都是子书子书的叫,一边叫一边摇头,说我的性子怎么就没按照他期望的来,又知书达理又文静,一点都不像姐姐子清人符其名。
姐姐呢,就是书书,书书的喊,有时候听岔了,还以为她喊的是叔叔,叔叔,硬生生把我一个小姑娘喊成了老头子。小侄子也跟着学,口齿还不清,输输输输的跟着叫。让我那段时间跟家里人打马吊,总是输。气得我捏着他的小胖脸,再叫输输输输我就咬你。
龙七一开始规规矩矩喊我二小姐,认真的贯彻爹爹的话,要好好看着我。但是我发现这个人其实也不古板,只是才来上海没多久。那我这个人一直都比较自来熟,拉着他哥哥长,哥哥短,喊的他耳朵都发红。
快要成亲那段时间,龙七每天都会送我一枝玫瑰花,上面还沾着露水。然后就能听见大婶骂龙七摘她的花,差点就要在入口竖起一块牌子,龙七不得入内。
这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提起沈子书,我自己的名字。平日里很多时候,我都把自己当做是沈白凝。我一步一步走向龙七,抓着他颤抖的手放到脸颊边磨蹭。
“龙七,我是沈子书,我回来了。”
这是自沈家覆灭以来,我第一次如此坦然的说自己的名字。此时此刻,我是沈家二小姐沈子书,站在爱人面前。不再伪装成别人,不再借用谁的身份。我就是我自己,面前是我的爱人。可是我也没想到,沈子书跟爱人见面,会是这样的场景。
龙七听到这个名字,再也受不了,空着的手捂着头痛苦的叫嚷,面色泛起潮红,身体不受控制的肌肉。他转过头,一直把我往外推,不想让我看见他现在的样子。
他越是把我往外推,我越不会离开,我两只手都紧紧抱住他的手臂,缓慢而又坚定的跟他讲我不会走的。
龙七一把将我推倒在地,看见我摔倒想来扶我,可又被毒瘾夺去神智,开始摔砸屋子里的东西。陶瓷、玻璃之类的东西在地上碎裂成无数片,看起来就像是此时此刻的,龙七碎掉的自尊。
如果可以控制,龙七绝对不愿意以这样的画面出现在我眼前。
我看见龙七手臂的青筋暴起,仍旧努力控制着不伤害我。龙七浑身颤抖不停,他停下动作,眼眶含泪,蹲在地上不住地向我乞求,要我放他出去,或者给他大烟。
龙七抱着自己的肩膀躲到墙角,脸上涕泗横流,手指不住抓挠身上的皮肉,流了很多汗,衣服都被浸湿。他的嘴唇嗫嗫嚅嚅,好像在说些什么。我凑近听见,他在说,好疼…好疼…骨头里有虫子在爬,在咬。
为了缓解疼痛,龙七一下一下的往后仰头,把脑袋往墙壁上撞。瞳孔散大,没有一点焦距。我去抓他的手,摸到了一片一片的鸡皮疙瘩。
我心下哀恸,放弃两个字在我脑海里打转。公烟馆烟不戒了,上海也不管了,桥本谁能对付谁来对付,我们远走高飞,什么都不管了。可我说不出口,我怎么都说不出口。
我弯下腰,抱着龙七的肩膀,手掌一下一下的拍着他的脊背,小声唱着我们以前经常唱给我小侄子的童谣。在童谣里,龙七抱着我腰得手越来越用力,也慢慢安静下来。
在龙七挺过第一次毒瘾,完全平静下来后,我微微退开两步。发簪从袖子里滑出来,我用力扎进手臂上,殷红的血液自伤口流出。
我跟龙七说,我陪你一起痛。
我捧起他的脸,轻柔的吻上去。
等龙七累到睡着,我才让门外的男人进来帮我把他扶到床上。龙七谁也睡不安稳,眉头紧蹙着。我深深地凝望一眼,才跟男人吩咐着接下来的事情。
“白天你不方便出面,就让另外一个人来。晚上我会再过来。”
我趁着夜色,再次从后门离开,回到桥本给我的公寓。我脱下鞋子,动作放的很轻,门缝的纸还在,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先检查了房间里的东西有没有被动过,有没有什么东西移了位置。确定没什么问题后,才放下心来,合着一身湿衣服睡过去。
白天,我偶尔会去陪桥本,跟着他叔叔红木吃饭,即便那个老头子不喜欢我,可桥本还是希望他能接受我,即便每次的气氛都很尴尬。看着桥本好像很在意我的样子,红木看向我的眼神也逐渐冰冷。
晚上我会如法炮制,再去龙七那里,陪着他捱过这段难熬的时间。好在他烟瘾不算大,抽大烟的时间不长,总算是在第四天晚上戒掉公烟馆烟。
这几天以来,龙七整个人都憔悴不少,嘴巴上全是死皮,面色都发白。我拿棉签擦拭他的嘴,把我的忧虑都讲了出来:“烟瘾好戒,心瘾难戒。我很害怕你会坚持不住,在桥本的引诱下又复吸。”
龙七勾起嘴角笑的很危险:“桥本送我的这份大礼,我来日一定会奉还。”在看到我的伤口后,眼神又柔和下来“疼不疼?”
“不疼。”我停下动作。
“说起来,我这几天好像见到了马永贞…他不是死了吗?是幻觉还是鬼魂?”
我抬手不轻不重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肯定是幻觉,烟瘾发作时的幻觉。”
“还好你不是幻觉。”龙七抱住我。
“我要走了。天快亮了。”我从他怀里挣开。
“…你”龙七抓着我的手紧了又紧,沉默了好一会儿“路上小心。”
“好。”
我回去的途中,走在上海滩的街道上,总觉得有道目光一直跟随着我,让我很不舒服。不是单纯的打量,或者欣赏。而是一种看猎物的眼神,让我察觉到危险,就像是蛰伏在黑夜里的野兽。
可当我停下脚步,四周打量,那道目光又消失不见。
我匆匆回到住的地方,门缝里的纸片还在,屋子里也没有被翻动的痕迹,所有东西也没被移动过。
我坐到凳子上,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也许是这几天太累了。
六天时间一晃而过,舞会如期而至。
我陪同桥本一道参加,红木不屑于这种场合,下车时,在门口看见了一群早就等候着的记者,在看见桥本之后,一窝蜂地涌上来。桥本揽着我的腰,游刃有余地面对提问,并说他们想知道的事情,在舞会上能得到答案。
我们到场时,不管是闲聊的,还是喝酒的,纷纷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自动给桥本让开一条路,把主位留给了他。桥本礼貌一一颔首谢过,给我递了杯果汁,在在场宾客和记者的注视下走到发言的主持台。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你们来参加大日本帝国的舞会。今日呢,这场舞会是为欢迎一位特殊的朋友。”桥本顿了顿,眼神看向我的方向,我冲他遥遥举起杯。
“我们大日本帝国,是一个好客的民族,希望以后有越来越多的朋友加入我们,一起视线大东亚共荣。”桥本的视线移向门口,“让我们欢迎,上海滩的猛虎——龙七!强势回来。”桥本一边说话,一边带头鼓掌。
所有人的胃口都被吊了起来,不约而同地顺着桥本的目光看向门口。
在众人的注视下,龙七拄着拐杖走了进来。他恢复得还不错,绷带全都拆了,面色也很好,就是一只手还打着石膏。
现在的龙七神采奕奕,跟前段时间在地牢里的判若两人。一头老虎,又将在上海滩掀起风云。
我偏偏头,在龙七看过来的时候收回目光。
龙七出现那一刻,舞会上的人都在窃窃私语,大概全是在猜测他为什么没有死。整个上海滩默契地认为,龙七应该在桥本和斧头帮的算计下,死在了某个不知名的深巷。
而现在,龙七却整个,活生生的高调复出,还与日本人合作。当龙七出现,记者手上的闪光灯咔嚓地闪个不停,很晃眼睛。
龙七坦然迎着对他投去的各样视线,朝着桥本走过去。露出他的招牌笑容,见牙不见眼。一句走过去,挨个挥手打招呼。不像是老虎,倒像是一只不聪明的大狗。不同的是,这只看起来温顺的大狗,很有可能下一秒就拿起枪,抵住敌人的喉咙。
我移开眼睛,躲过晃眼的灯光,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下意识地就去寻找龙七的身影,抬眼时,刚好对上的龙七的眼睛,我朝他点了点头。
桥本扶好龙七在身边站定,对着台下所有人,对着上海滩的所有人宣布了一件事情。
“从今天开始,以前龙七爷的地盘还是归龙七爷接手。龙七爷将与大日本帝国深度合作,在整个上海滩,开设十家公烟馆!”
此话一出,台下窃窃私语,闪光灯再没停过。我抓着杯子的手也不断收紧,十家公烟馆,是一个什么概念,又有多少人会因为公烟馆烟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再者,龙七自己也是公烟馆烟的受害者,现在居然要成为加害者?
龙七,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