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十岁那年,镐京传来成王崩逝的讣告,在我忐忑如何将这一噩耗告知年近六旬的父亲之时,父亲他先一步从我的仆从口中得知了挚友之子英年早逝的消息。彼时他在廊下用一只木棍挑逗着笼中欢快活跃的黄鹂。
与二十多年前得场景不同,当年武王建周三年崩逝,独留一幼子于周都。挚友与世长辞,父亲伤心过度以致晕厥数次,他不顾东鲁旧臣劝阻只身赶马赴周为其扶灵。周人叹其忠义,无人知晓朝歌四大质子独剩东鲁姜文焕一人。
父亲只叹口气,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到暖阁躺椅,幽幽开口“姬发父子命苦啊”。父亲极少叹气更极少感慨命运,他常说自己是幸运的,在我看来,他又是极其孤独的。
当年帝辛诱杀祖父于龙德殿,姑婆姜王后死于非命。东鲁嫡系皆殒命于朝歌城,帝辛强迫父亲弑父袭爵,而后又亲手斩了独子殷郊。我只听父亲说过帝辛几近疯魔,彼时文王姬昌称帝反商,他也返回东鲁揭竿而起加入伐纣阵营。他常感慨自己是受了武王荫泽,破城后第一件事武王就许他执一钢鞭报了杀亲之仇。他们一同将纣王头颅割下顶在赤旗上入宗庙祭祀,而父亲也同样割下了他的一缕头发祭奠在祖父与姑婆灵位前。父亲十分感激他的这位挚友,不光是借其之力报仇雪恨,更是因为武王是其质子八年里仅剩的朋友。
幼时父亲常抱我于大腿之上,温柔的揽进怀里与我讲太公姜尚开榜封神三百六十五位的故事。祖父为帝车星,姑婆为太阴星,殷郊太子为太岁神…“那祖父他们在天上可以常见面了不是吗?”我抢言道,眨巴着眼睛期待得到父亲的回复。父亲他缄默无言,过了许久才开口“可我见不到父亲了”我当时没有听懂,我只认为父亲是大英雄,即便百年后也会得以飞升。周人的生死观是凡人死后乃是进入另一个世界而非入轮回,因此即便不能飞升,父亲他也会进另一世界与母亲团聚罢,我想。
如今我三十岁,我更相信封神榜是太公编造出来哄骗那位可怜的周天子的绮丽谎言罢了。挚友皆入封神榜,独留我做人间皇。他被自己的执念困死在孤独无尽的梦魇里,任凭他人的魂魄将其性命吞噬殆尽,油尽灯枯。
我比姬诵大两岁,我出生在西岐的军营里。
我的母亲是一位高大美丽的东鲁女子,生下我仅一个月便死在了颠簸流离的战乱里。父亲无法抚养一个尚在襁褓的幼儿,只能将我托付给当时还是世子的姬发的新婚妻子邑姜抚养。
邑姜娘娘此时十六岁,少女的年纪第一次抚养一个弱小的孩童,我很幸运在无尽的战乱里和羊奶的滋养下活了下来。
待我稍长一些也一同入了西岐军营,姬发伯伯常把我扛在肩上仔细掂量着,嘴里常念叨姬诵应当有我一半重了吧
武王分封诸国,他将殷商旧族安顿在了宋地,仍旧保留父亲的爵位将如今属于伯禽下辖的东鲁城划给了东伯侯姜氏一族。
父亲姜文焕仍为东伯侯,只是天子不许他蓄兵了。父亲不用同齐侯鲁侯一般按岁朝贡,更不用勤王。
今岁初雪来的格外早些,不只是因为年岁大的缘故,父亲常拥一被衾与暖阁廊下发呆,我也常劝其养些花鸟鱼虫寻些乐子也都被他以年老体衰拒绝。直到今年春日,宋地南的鄂国向周天子进献一批奇珍异兽,周公旦便托伯禽为父亲带来了几只黄鹂。有些出乎意料,父亲喜欢的紧,常与其同吃同睡,我打趣道父亲对待这几只鸟雀比我这个亲生的儿子还要好。
侯府门口处传来几声轻扣声,仆从举着火把凑近开门才发现是伯禽遣来的使者来请父亲入周吊唁又被父亲摆摆手以年岁过高拒绝。因此我作为东鲁世子便执了东伯侯印前往镐京。
当夜出发,我收拾好行装后行至院落池边,等待我的车馬仆从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霜。
“今年可真冷啊”使者哈了一口热气
“对啊,下雪了”我附和道,内心却是惴惴不安,鲜少有老人能熬过极寒的冬季,武王就死在了冬日里。
去往镐京会途径宋地,那里供奉着殷商历代帝王的灵位,其中包括我的姑婆与废太子殷郊。周人不常与宋地来往,宋地仍旧保留了殷商时的旧俗。
我小时候见过人祭。武王克殷后,父亲便带我回了东鲁。只是小儿顽劣,一直吵闹要见邑姜娘娘和姬诵,父亲无奈将我又送回镐京请周公旦为我开蒙。二十多年前我也到过宋国,碰巧也见到了宋人祭祀。
宋人破天荒的将祖先留下的后母戊鼎请出立于中央,祭祀坑就在其下,我使仆人驱马靠近,只一眼看清后惊惧至极。坑边躺着的俨然是一截断臂,祭祀台上烹煮的居然是少女的头颅,少女双目微睁,含情地望着滋养她的族人与宋地。
我病得一塌糊涂,平日里撒泼的尽头不知去了哪里,负责护送我进镐京的左庶长听底下兄弟说东伯侯独子受惊恐怕凶多吉少而内心惴惴不安。哪怕东伯侯妻妾多些他便也不会如此紧张,但姜文焕是年逾三十的鳏夫一个,膝下只有姜爰一子。
我是在镐京王都城内醒来的,我耸着鼻子嗅闻艾草味,实在是呛人。周公身着巫衣,手里是未烧尽的艾叶株…
我知道,这次是大司命赐福庇佑。而我们这位年轻的天子终日受梦魇困扰,无论周公焚烧什么也无济于事。期间武王曾撑着病体剿灭殷商流寇,建周一年巡视封地。不仅是我,就连姬诵也鲜少见他,彼时邑姜娘娘身上怀着姬虞,对姬诵的管束也宽松许多。
“姜爰,你父亲的封地在哪里啊”
我思考良久,模棱两可的回了一句“在东鲁”
姬诵理着袖口上因为拉弓被勾出的金线,漫不经心答道“那是何地?我父王分封我外祖为齐侯,我叔父旦为鲁侯,我叔父封为卫侯,就连一个养马的马倌都封了秦侯。你父亲是什么爵位?也是侯爵吗?”
“我父亲是东伯侯,他是伯侯,不是小诸侯”
“那封地多大?”
“齐鲁之地,皆为东鲁”
姬诵有些气急败坏,双手挥舞着想要描述齐国和鲁国是有多么的幅员辽阔,劝我牛皮不要吹上天。
我低头无言,静静地听着他对东夷的描述,天高海阔的极乐之地,土地肥沃有一望无垠的麦田,还有比西岐更加碧蓝的天空。
是啊,东鲁本就是这么富饶的一片土地,只不过如今的东鲁只剩下一座孤城,被后起的两座大国裹挟着。我常见姜尚之子进出伯侯府,还有伯禽的使者每次到来,身后的仆从均抱着一张牛皮地图,每次离开时喜悦之色溢于言表。
“姬诵,不许对世子无礼”
邑姜娘娘同十六岁时的容貌无差,只是生育过两个孩子让其神色憔悴些,我常想起自己死在月中的母亲,不知她的尸首如今葬在哪里。
次日武王归朝宣了我入路寝,仆从围着为他卸下盔甲。我盯着他放在案上的青铜剑,剑柄镶嵌了一圈石青色宝石,剑鞘上盘旋的则是东鲁的蟠螭图腾。
武王看到我的注意力似乎在他这把宝剑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认得这把剑?”
“想必这是前朝废太子殷郊的鬼侯剑”
他听到我对殷郊的恶称,神色有些尴尬,后而补充道“话说回来,殷郊也算你的表叔…”“你…你父亲,他没有提过?”他有些小心翼翼,想要听听那位在西岐遭受犁首之刑的年轻太子的表哥如何评价他。
我摇摇头,表示父亲鲜少提及殷郊。
“那鄂顺呢?他可提起过鄂顺、崇应彪、还有…冀州城下的苏全孝,甚至是姬发?”
“有啊大王,您为父亲夺回封地,父亲常叮嘱我要敬奉武王万不可逾矩”
我回想这些陌生的姓名,父亲从未提及过他们其中一人,当年我不懂武王为何发问,更不懂为何他的声音如此颤抖,更不会知道正是因为我的两个否定的回答间接加速了他的早逝。
我在镐京待的第三个年头,武王最终没有战胜他的梦魇,陷入了在朝歌为质的八年的记忆里,最终撒手人寰。
父亲从东鲁赶来,亲自为武王扶灵,随他而来的是一副饕餮甲,被随葬在了王陵之中。
最后一抹黄土掩埋住地宫大门之时,父亲弯下去的腰,再也没能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