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估摸着是最后一次接受张医生的治疗了。白萼生认为张医生虽然不是一个好的心理医生,但是一个完美的受害者,接受她精神输出的受害者。
“闭上耳朵”这一技能的学会往往只在一瞬间。也许是在张医生质疑“你平时也学吗?”的时候也许是张医生说“学不会就接着学啊”时。从一开始为自己还无力地辩解上几句到后来不如直接开始扯东扯西杀死时间,大概二十一天真能养成一个好习惯。这是哪一个广告来着?白萼生不记得,毕竟大家都这么说。
张医生看她坐定,说:“画画吧,用这个笔,这个纸。”
“我……我一点都不会画画,我画得很烂。”白萼生看起来面上犯难。
张医生笑着说:“没事,随便一画就行。画你心中春天。”
白萼生画了棵苹果树,她知道通过画来看一个人的内心是一个很常见的心理手段。然而她终究只是一个高中生,无法揣摩透成人的世界——她对此手足无措。她脑袋 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就是从幼儿园就画的最简单的苹果树。
幼儿园?她竟然还记得。
小时候的她很固执,简直是人间最讨厌的小孩。也就是这一刻白萼生发觉世界上总要有一个反派的,不同于杀人放火的人渣,反派是与整个世界作对的。唯物主义最基础的概念便是物质决定意识,且永远都是实践才能生发出这世界的一切,但从来都没有否定过精神也有的巨大作用,那作用足以将这世界划分为两派,导致哪里都会有骂战,为了信仰,为了不信,为了他信,在人们大量地喷涌自己思想的同时,又鲜少人绽放着自己的精神。白萼生的同类很多,又很少。她被卷入了无尽的精神狂风之中,想得多、说得少。于是她的灵魂出家,搬到了群山环绕之中,用片云做她嫁给自己的花路,在旷野里唱响婚礼的喜乐。一个人终于背叛了王彬、陈轩昂,背叛了张医生赵医生,投入了自己的怀抱,却还对整个正派的世界恋恋不舍,不过这个人终究是做了反派,平淡,混乱。
两个火柴人牵着风筝在草地上跑,这是白萼生能想到的最春天的事物。春天就像白萼生的变脸,总是一瞬间的事。
“讲讲吧。”张医生说,“为什么会画这样的呢?”
“因为我想到小时候语文课本上的春天好像……就是这样的,对,课本上的插画。”
“那你心里的春天呢?”
“我心里的?就,就是这样的啊。”
“春天怎么会结苹果呢?”
“那就是秋天吧。”
“不,春天可以结苹果,我要的是你心里的春天,不是语文课本上的春天。”
白萼生错谔,呆住不说话。
“你总是按规则做事,别人说是对的你就去做了。”
静默。
“你好像从来都没有做过你自己。”
白萼生整个人塌了下去,她自以为的反派身份在现在又被击破得片甲不留,她不再
特殊,在挣脱了那么久以后,她仍然是湮于“对的”里的一个普通小人。
白萼生必须去找赵医生了,可他在打电话。白萼生半分装半分真地手抖起来了。
“医生,我,我,你把我绑起来吧。”
她在心底里数着自己说的“我”字,到底几个才会像发病的“狱友”,估量着,试探着。
赵医生在整理又不知道是谁的医保自愿放弃书似的文件,但白萼生已经不在乎了。她不想对赵医生有什么好脸色,但她也不想低声下气地求着赵医生来满足她十足的表演“恶趣味”——她要给赵医生找点麻烦。
“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要求绑起来你了?”赵医生有一些惊讶。
白萼生紧皱眉头,憋得脸像得了什么不得了的肺病。她还记得她在学校里那种心脏贯穿又收紧的虚拟痛感,不错,就假装自己的心还会痛好了。
“我,我犯病了。”
赵医生想笑,但他不能笑,可他不自然的表情还是出卖了他。白萼生也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很突兀,也想笑。
“怎么个犯病法?”
“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控制不住自己会怎样?”
会怎样?这白萼生没有提前想过。她所有的行为都是提前预想的,从未控制不住自己过。大概是乱砸东西吧,她想。
“我乱砸东西。”白萼生磕磕巴巴地说。
“还有呢?”
还有?
“我,发脾气,嗯。”
“行吧,找张医生去。”赵医生把白萼生打发走了。他干了这么长时间医生,什么没见过,他能在白萼生溃烂的脚指头前无动于衷,在白萼生嚎啕大哭时冷眼旁观, 这些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因为他是这个地方的医生,他宣判了白萼生的罪行。
张医生随手就摸出来了一根约束带,两三下就把白萼生绑在了椅子上。
“行了,你在这坐着吧。”
蒋清和本来还不知所措,后来看白萼生没什么事,也冲她挤眉弄眼的。白萼生虽然被绑着,但还能曲着腿背着椅子到处跑
“唉,那个被绑的,老实点,别动!”胖刘护士吼着她那粗嗓子。
于是白萼生只能老老实实地坐着,看着大家挨打的挨打,挨训的挨训,最终都是安安静静地在哪里不知所为。
白萼生的双手还在塑料椅子上,这让她的思想有机可乘。人物,动,说话,声音,形,光。发呆是个好极了的人类话动、至少不用思考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也不用去追悼自己做过的行为。
但她做不到。
白萼生感觉每一瞬间的她都被困在了时间里,她那一点也不可怜的经历囿着她自认为可怜的自己。多天前的自己永远地被绑着,来来回回,循环往复。不过总要有人补上时间的空缺的,也就总有一个白萼生要永世经历着约束带的捆绑、袋子里闪着光的镇定剂的恐吓。这不公平,她想。这很公平,她又想。只有将不同时期的白萼生分割开来,她才不会是她自己,也就无所谓整日有着她不值一提的痛苦的折磨。
上一秒的不是我,下一秒的不是我,只有现在才是我。
现在的不是白萼生,永远的都是白萼生。
什么样的话最真实,白萼生不用一遍遍地去揣摩———真话。然而白萼生说她是说谎,说她努力学习。也是说谎,说她没有病就更别提了,铁定说谎——他们认为说谎。于是白萼生将她一娄子一娄子的真假话混在一起捡到哪个说哪个,这在赵医生、张医生,刘护士眼里才像真话。所以到底是谁骗了谁?白萼生打磨着光亮的话语装点着漂亮的谎言——真话——谎言,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原来整场戏中,被骗的只有白萼生自己。
玫瑰和面包的问题,有人选玫瑰,白萼生会觉得她假借矫情当浪漫。有人选面包,白萼生会觉得这名利场上的生活更需要一份理想情怀。风移影动的矛盾心态犹如危楼高百尺,惶惶欲坠。
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白萼生看见餐车呼噜呼噜地来了,转头对胖刘护土说,“把我解开吧,我去吃饭。”
胖刘护士只觉得她好笑,其他的小孩都老老实实练兵似的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倒是坐着歇着,到饭点了又去吃饭,算盘打得倒挺好。不过这又关自己什么事呢?绑一次一百块钱,谁爱花谁花,谁的红钞票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想到这里胖刘护士似乎又开心些了,毕竟吃亏的不是她。
于是她喊:“你自己解开吧。”
白萼生确实是饿了,只是着急吃饭,也没闲空琢磨胖刘护士。不过她转念觉得可笑,如果这约束带轻轻松松就能被解开,她就不在这里了。她稍稍挣扎了一下,以显示她有认真听胖刘护士说话。
胖刘护士只当白萼生是解不开,咧开嘴笑,脸上的两坨肉愈发僵硬。往往脸圆乎的人是面相和美的,而这张脸的挪动给白萼生的只有不适与厌恶。
“就得系成这样,她们咋弄都弄不开。”旁边的小护士只是点头,听着她“教导”。“去吧。”
小护士过来,听从命令给白萼生解绑。
绑带内侧汗渍渍的,白萼生觉得自己手腕一凉。倒也管不了那么多,甩甩手,赶紧从筐里摸了个为教不多的干净碗去打饭。其实也挺好吃的,白萼生想,不吃饭会饿死。
一个小铁碗里盛稀汤,一个小铁碗里放菜和馒头。白萼生一手一个,颠儿颠儿地走到自己座位上,脸上还带着傻笑,她不知道她此时为何心情挺好。或许是她终于也戏弄了一回别人,而这别人也正洋洋得意戏弄了她。
刷碗、吃药,定点上厕所,午休,起床,规则白萼生都已烂熟于心,接下来又要军训。
大龙从他“单人房”里探出头来张望。“嘿!”教官吓他一下,大龙住后退了一步。
“画,画,画,画鱼。”他拿着一张破纸,双手摇晃着说。
教官朝他一抬下巴,又是咧咧嘴,“你找护土去呗。”
“行,行,行。”他边走边说,“谢谢,谢谢,谢谢,谢谢.......”
大龙老是那一身掉色的秋衣秋裤。他家长还会来接他吗?白萼生突然这样想。
他突然停止,转头对排着队走出去的白萼生和蒋清和来了一句,
“你叫白二生,你叫蒋清和是不?我,我,我记住了。”
白萼生笑着说,“不是‘二’,是萼啦。”
“哦,哦,明白了。”大龙手抬上来,嘿嘿一笑。
忽然有高压笼罩过来,教官的大吼响起,“后面干什么呢?赶快出去!”
站军姿时,发生点什么事便是白萼生感恩戴德的了,教官说两句话、赵医生过来骂两句也好,徐猴子和他的一帮兄弟们再被罚200个蹲起也好,被喊去再接受张医生的唾沫星子也可以接受。松弛训练还可以躺着,总比在这里站着好多了。她大概是犯了什么罪过,才会在这里被罚站。
什么是罪过?白萼生在这里的每一天都会思考这个问题。“不听话”是极大的罪名,这是她知道的。她总觉得还会有——她环顾四周,就像白萼生无时无刻都在做的那样。
贫穷是罪过,她想明白了。小雨的家里依靠种几亩田为生,只剩爷爷和奶奶,那么她的罪过明晰非常,被“正常”抛弃也是理所当然。蒋清和家里也没有多富裕,小的时候也是住在农村,不过不能说住,因为她家没有房子,是她爸爸一块块砖头在路边垒起来的避难所。资本家和标榜自己是“资本堆砌的果子”的人们轻蔑、不屑, “贪穷是原罪”的理论便油然生起。贫穷当然是原罪,它让人们一出生没有足够的温饱,小时候不会去学小提琴,学模特学赛车,长大了不会玩滑雪玩滑翔冲浪,一辈子和自己做完斗争再与生活斗争。
“他们穷,就不会想想办法吗?”赵雅南喜欢这样说,“一个男的怎么能没钱呢?”他的前半生是死了吗?又懒又笨就算了,还没钱!”
如果想想办法就可以摆脱贫困就好了,不过这是一些人所不乐意的。贫不再贫,又怎能突显出他们的富裕?由此工人和农民的命便被狠狠地压缩到底了。
浑身发光的护士来了,带着百般的小本本。“房欣然,你要求的做发泄,走。”白萼生还在期待着,可没有第二个人再被喊走了。
“教官我走了啊!”她向教官招手,教官点头致意。
“看看人家,多懂礼貌,还知道给我说一声。”教官斜站着,一身肉也都晃悠,“这就叫人情世故,除了房欣然,你们哪有一个跟我招呼过的?”
话音还未落,又一个护士近来,“老胡,走。”“教官我先去了。”老胡说。
于是突然就很容易地熬过了剩下的时间。大家又排队回去,恰好撞见老胡换了身自己的衣服,提着大包小包往外走。
“走了啊?”
“走了。”
“走了吗老胡。”
“走了”
老胡是这些人里待得时间最长的一个,从春到夏。“这还是我进来时穿的外套呢,现在穿不合适,但也没有办法,我怎么来的还得怎么出去。”
她是被季节抛弃了的人;时间流转忘了带她一同上路,头发长长了,只是将吃下去的一把把药脱离了开来。九十天是个很有趣,很熟悉的数字,可以是整整,也可以说是仅仅。九十天不过半个学期,考两次试便过去了。九十天在一个人生命长河里微不足道,远没有几万块钱珍贵,九十天是一个人仅有的时间,之后便走向明亮的世界或是无尽的地狱。一年也只有365个日夜轮换,365天都是升了而降的明亮,一日日带走流动的血液,浇筑比血液更腥气的味道。这味道笼罩地表便有了哭泣,爱情,亲情,生命,死亡,有了身不由已和怅然怅惘,有了讨厌的思想。在思想不尽的大碰撞中,老胡的春夏便是不值一提的了。
白萼生眼睛上下扫了一遍老胡,与她握握手。
两个人低声地呢喃。
“你的奶茶我没法还你了。”
“出去了就别再回来了。”
驴唇不对马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