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回到原文……因果……这个选择题……”王彬还在上面卖力地讲着习题,可白萼生站在教室后面头越来越疼,心好像被揪起了一块,眼前的画面都模糊了,只好抱着书弓着腰。
王彬似乎也看出来了白萼生的问题,时不时地瞟她一眼,可还有这么多学生等着讲题,所以并没有管她的事。
还好语文是上午最后一节课,白萼生一下了课就冲出教室去电话亭打电话。
这层楼有两个电话机,插卡,拨号,只听“嘀”的一声,通话断了。
又找到一台,插卡,拨号,没有任何反应。
她只好爬楼,一层一层找电话机,重复插卡,拨号。
“嘀”
“嘀”
插卡,拨号。
“嘀”
爬楼。
“嘀”
于是白萼生慌乱了起来,突然想到整栋教学楼的电话机都是连通的,只要一台罢工,就会全部罢工。
她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一楼,蹲在一开始的电话亭里。这时大家都去吃饭了,连办公室里也是一个人都没有。心理又欢欣又荒凉。
突然一阵轮毂的声音很突兀地响在走廊上。白萼生起身赶紧抹了把脸赶回教室,怕被人看到她这副狼狈样,却不料出去就是一愣。
祝晨晞!
他已经一周没来上学了。
他转着轮椅,先给白萼生打了个招呼。
“你的腿……”她开口说道。
“俺骨折了,打球打的。”
他突然用方言来了一句,白萼生心里感到好笑,却笑不出来。
他看白萼生没回话,又接着说道:“这有啥,我听说我们数学老师看到踢球非得参与,结果穿着十厘米的恨天高就上去了,然后踢球踢崴脚了,现在也在家里。”
白萼生实在忍不住了,和他一起在空旷的走廊里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她转到他后面,“我推你回班?你去吃饭吗?”
他惊恐地看了白萼生一眼,她连忙说:“人文主义关怀,没啥不好的意思。”
他莞尔一笑,翘着腿,调整了一个潇洒的坐姿。白萼生看着他只感觉滑稽,也哈哈一笑,推着他回教室。
“今天腿好的差不多了,我就回来了。”
看了看时间,还有差不多十分钟才到午饭结束时间,白萼生索性直接趴桌子上睡起觉来,只有耳朵还能听见走廊上陆陆续续的脚步声。
迷迷糊糊地,十分钟里倒也睡着了,一直睡到铃声响。只是似乎有轮毂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早午饭白萼生都没吃,下午的时候太阳照在脸上也不觉得暖和,肚子时不时地发出一些令人尴尬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白萼生今天就是要和胃刚到底了。
胃空荡,反胃的劲一点点会上来,连带着胃里的液里哭泣,疼痛传到皮肤下的每一处神经。但好像只有这样,白萼生才能算是比别人多经历了苦难,在成就上也可以近似为“高人一等”了。
好不容易挨过了一下午的课,晚饭时间白萼生不想在教室里呆着,只好拿着外套到操场去逛几圈,手里捏住了一个小美工刀。
高中生很少有不吃饭的,毕竟学了一天大家都饥肠辘辘。操场上很亮,也很空旷。白萼生眯着眼慢慢地走在塑胶跑道上,随着风吹过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耳朵。
四下左右地看了看,没有什么人,便拿出那个小小的粉色的美工刀。手背手腕上早已有了几道划痕,白萼生只嫌不够,又狠狠的来了几下。
白萼生到底是怕疼的,咬着嘴狠着心迅速地割自己的皮肉。越划心里越舒畅,除了伤口在风吹着的时候能感受到撕扯流血的疼痛,但那流的是白萼生心里的苦闷。
“白萼生,你没去吃饭吗?”
白萼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收起美工刀把袖子撸下来,心里闪过了一万种解释口吻,迅速地在脸上调整出来最温和最稳重不过的微笑,转过身去。
一个自己推着轮椅的人停在那里。
“祝晨晞,你没去吃饭吗?”白萼生小小地舒了一口气,幸好不是老师。
“你看我这样,怎么上下台阶?一会他们帮我带饭。不想在教室里学习,就出来转转呗。”祝晨晞也很享受这初夏的小风,坐在轮椅上也不耽误他做了个无聊的投篮动作。
白萼生有点尴尬,想绕过祝晨晞回去。
祝晨晞抓住白萼生的左手臂,她想挣脱,可伤口又在压迫下疼痛,忍不住“嘶”了一声。
“怎么回事,你不吃饭跑到操场上来就是剌自己几下子?”祝晨晞看到白萼生皱起来的眉头,掀开她左手臂上的袖子,看到大大小小的血珠半凝固着。
“那个,你先放开我,我就是心里有点难过,到没人的地方来发泄一下,我现在发泄完了。你看我——”白萼生面对祝晨晞做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双眼都眯在一起。
现在的阳光半黄不黄,夏风圈圈绕绕围着白萼生脆弱的身体;影子半长不长,和黑绿的石楠叶子交织在一起。塑胶跑道上有几粒黑石子,又嵌在她运动鞋鞋底。一切的一切都已飘离,白萼生只觉得自己是光裸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她感觉此时的自己不属于这个朦胧的天地,更不属于眼前少年疑惑而又洞察一切的目光。
白萼生发现祝晨晞的眼睛和她那么相像,被自己的眼睛盯着是那么大的无所适从,像原上草,露初晞。黏稠,紧绷,白萼生率先低下头去,
“‘忽喇喇如大厦倾’,我们都读过的呀,我的情绪现在就是这样,时好时坏,我自己调整调整就好了。”见祝晨晞还是什么都没说,白萼生又只好结结巴巴地说下去。
“我们认识多久了,你还这样支支吾吾地瞒我。”
是啊,我们认识多久了,久到我也记不清了。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们两个就认识了。
“我们聊会吧。”祝晨晞主动提出邀约。白萼生也跟着他的轮子走去,到亭子里面。
“我虽然讨厌夏天,但比起冬天来说,还是汗流浃背更有存在的感觉。”祝晨晞突然说。
亭子在草丛里面,白萼生才不管什么蚊子不蚊子的,径直坐在栏杆上。
她也大胆起来盯着祝晨晞,他们认识太久了,她甚至说不出他长什么样子。
“我好想去西藏玩啊,雪山,高原,藏袍,日光。”祝晨晞说。
“我还想去非洲旅游,去生命起源的原野,我也要晒一个发亮的黑皮肤,那还挺酷的是不是?”
“可是我现在腿断了。”
白萼生没憋住,笑了出来。“那真是太悲壮了,自己打球打的过几个月就好全乎了,哪里不能去?”
“你也想去那里玩对不对?”祝晨晞没有理会白萼生的失笑。
“你现在就想去对不对?你厌恶了这个规规矩矩的学校,这个重重枷锁的生活。”
“别怕,我也是。”
“你和他们越来越格格不入了是吗?”
白萼生很疑惑:“他们?”
“他们就是他们,小花小草,小云朵,你看那个保安大爷,那个下班的老师。”祝晨晞越说越无厘头。
白萼生慢慢地欣赏“他们”,大概是五月的夕阳还是太耀眼,她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祝晨晞拉住她的手,突然狠狠地说,“敞开你的心吧,好好看看你自己。”
“你自己都变成什么样子了,别再惩罚你自己了。”
“和大家不一样又如何,你是你,你要爱你自己。”
“你内心太矛盾了,你要强,你想要好,可是你承受不住越来越大的压力。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在叙说着自己的规则,让你不知道怎样才是对的。”
“你好像不属于这里,你太跳脱了,可你又害怕你自己的这种特立独行,毕竟社会不需要无谓的不同。”
白萼生看向别的方向,用袖子不住的擦眼角的泪水。看篮球架模糊在了热浪中,彩色的小花飘摇着,无依无靠。
“白小花,小花,你已经很棒了。”
“你是自己一步步有了这样的成绩,这成绩无关什么考试。”
“不要管赵雅南霍攸宁王彬他们,他们是什么配角,也值得你分心伤神?”
“小花,你就是对的,不要再害怕了好不好。”
“没关系,我懂你的矛盾,你的清高,你的‘忧国忧民’,你的悲哀,你的苦楚,你的幼稚,你的不同。”
白萼生鼻子眼睛通红,整张脸很狼狈。
“我想抱抱你。”祝晨晞笑着说道。“小花,你太可爱了。”
小花俯下身去,祝晨晞搂住她的肩,她的背。亲吻她的脸颊,她的泪眼,她的耳朵。
祝晨晞的吻一点都不痒,甚至不荒唐。他的嘴巴不炽热,不冰冷,不湿润,不干燥。
因为他是风。
白萼生睁开眼,怀里哪有什么懂她的人。
从来没有过祝晨晞。
是这些许温暖的夏风在拥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