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今天是白萼生的好日子——她终于可以打电话了。在待了十五天后,她每天没心没肺的表演终于有了回报,她甚至感觉时间太长愧对了自己的演技。
这段时间里赵医生查房时白萼生也向“前辈们”学会了技巧,不再是单纯地说自己情绪不好或者是很好,而是每天都换一种说法,从“今天不是很好”“今天一般”到“今天过得还是挺开心的”,让赵医生感觉她每天都在恢复。
“我感觉你离出院不远了。”蒋清和边叠千纸鹤对白萼生说,“真好,我也想出去。”
白萼生摇摇头,“我还早呢。”今天刚查完房,白萼生从一大摞课本习题和一堆千纸鹤里找出她的手写日历,划掉了一个日子。
那一大摞课本习题看着很恐怖,摇摇欲坠,却还在艰难撑着。白萼生东西很多,都是白父母送来让她在这里也不要忘记学习赶上课程用的。因为没有地方放,每天都显得手忙脚乱。
“我得好好想想我说点什么,我下午军训的时候再去打,正好逃掉军训或者是那个没用的治疗。”
最近的军训也有意思了起来,房欣然教给大家做瑜伽,徐猴子时不时还会跑过来和女生们闹成一团。晚上自由活动时白萼生才刚刚从蒋清和那里学会了斗地主,正在那个新鲜劲儿上,上了瘾地天天打。
白萼生突然不想离开了。
离开意味着要回到那个复杂混乱的日子里。难闻的石楠花早就花谢了,蝉鸣也很聒噪。正午的阳光刺鼻,让她闻不到洗衣液花露水的香味。只有夏风能柔柔软软地拥抱她。白萼生不喜欢变化,她在想,如果一辈子就这样了也不是不可以。
什么危险的想法,她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从铁丝网向外看,今天下雨了,外面灰亮,树枝很慢很慢地摇晃,拉过去的电线割着树叶。一枝一枝地向上冒,一簇一簇地在雨里跳探戈。雨点终究是打不过树叶的,又被弹到窗户上,一滴一滴折射着监禁室里昏昏暗暗,恰好是睡觉的好环境。
白萼生拍拍蒋清和,对她说:“除了打人的护士、永远不能正常交流的医生教官,烂白菜叶子豆芽梗子,好像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每天早睡早起,还有这么多——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
“正常人,还有这么多正常人。”蒋清和顿了顿,“我们没有病。我们不是需要被囚禁起来的犯人。”
“大家相处起来都挺好的,真离开了,还真舍不得你们。”
“呸呸呸,不行,我们都要出去,一定要出去,然后再也不回来。”
唉。
“哎哎哎,你叫——叫什么来着?”隔壁桌的老胡突然拍了拍白萼生的肩膀。
“白萼生。”
“哦对对对,你再——帮我看看这个题。”
白萼生扫了一眼,是一本初一的英语练习册,马上就做完了。
“你这是做到第几本了?”白萼生边看题目边问。
“我也不知道,反正那个书架上的差不多快做完了。”
“这个填复数形式,对,加个s,然后这个过去式,加个ed就行。这个是to,固定搭配。”初一的题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甚至可以说是无聊无趣。
老胡听得很认真,朝白萼生比了个拇指。“真好,真厉害,你肯定是个学霸。我就很崇拜学霸。”老胡说话很直,但能听出来是发自内心的,让白萼生一时不知道回答什么。
“呃,我学习不好,因为这是初一的题目,很简单,所以我都会。”白萼生不知道如何向老胡解释,只好啰啰嗦嗦了一堆。
“那也好,我之前上小学上初中的时候学习也可好了,中考……中考,反正过了录取分数线不少,但没去上去。”老胡拿着笔的右手向白萼生比划着。今天老胡打扮的很利索,披散着的头发很顺滑,裤脚也很整齐。
白萼生没说话,但她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了,怎么就不上学了。
老胡仿佛知道白萼生心里在想什么,懒洋洋地继续说下去,“后来不管了,学习也学不下去,之前的东西也都忘了。再加上我又犯病,也就没上学了。”
“我有两年没上学了。”
“我很羡慕你们这些上学的。学习不好也比我强。”
十七岁的老胡和十六岁的白萼生差不多大,却像一个年长了很多的长辈,又像两个世界里的人突然有了交集,神秘,奇怪,波动,沉郁。
老胡最近很平静,不像白萼生刚来时还会犯病。平静到手也不抖了,说话也没有什么情绪。
“老胡你干嘛,她说好给我讲题的。”杨疯子嬉皮笑脸地凑过来。这个初二的小胖姑娘这两天也翻看起了她的数学课本,一道道例题都需要白萼生讲给她听。
白萼生也笑,“讲,马上就讲。”
杨疯子抱着白萼生,圆圆的脸放在她的肩膀上,乱糟的头发很干净,是刚洗完的洗发水味。
“老胡,我听护士说你快走了,是真的呗?”
“那谁知道,还得听赵医生怎么说。”
“哟,快走了,老胡出去后回镇上去呗?”护士发现了这边的热闹,也来参与一嘴,抱着两膀,“咋着,上班去?”
被点到的人放下笔抬头笑着看护士,“那不然嘞,我都规划好了,上奶茶店干活去,就在我家门口,可近了。”
“还不孬来,行。”护士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离开了。
“你等出了院我找你喝奶茶去。”杨疯子说。
护士也是无聊的,下雨天搞得人都散散烂烂。她赶紧转战阵地,到了下一个快要出院的人面前。只是这个人白萼生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小雨。
老胡又埋头写起来了。她的字很大气,写英语也不扭捏,只是略显生疏。
白萼生抽了一张烂纸,跟着蒋清和继续叠千纸鹤。她本想学叠玉簪花,可没有人会。
千纸鹤也不错。
蜷曲的小雨一发呆就能发一整天,要么玩玩黢黑的手指头,要么就盯着别人看。白萼生余光看到护士向那走去。
她暂缓了手上的动作,支起耳朵听。
“你出去后有什么打算没有?”
“没有。”还是佝偻地坐着。
“你姑姑也很久没来了,你爷爷说让你回去结婚去,你去吗。”护士饶有兴趣地问道。
一阵沉默,“去吧。”
小雨轻轻地点头,似乎这是至圣真理,是她唯一的幸福之门。
“诶诶诶,我天,我终于会做这个题了!”白萼生被叫回来,赶忙夸赞“哇,太棒了。”
待护士走远了,白萼生又听见几个护士的窃窃私语,像一群麻雀,啄食满监禁室的虫豸,然后再讨论是哪一类虫子最可口。
“她家实在没钱,家里只有她,爷爷和她姑,都种地,也是照顾不好她,送这里来了。”
“情况还是不好,自己还不会洗头。”
“是吧?”
“缴费......”
“唉……”
雨天白萼生的时间感就更差了,刚教完杨疯子的数学才想起来她今天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做。
“赵医生,我能打电话了吗?”白萼生摆出一个大大的甜腻的笑脸,让自己的举动看起来俏皮可爱。
赵医生“嗯”了一声,把公用电话往办公桌外推了推,连看都没抬头看她。
“在这里打,不能说你想回家,也别问你什么时候回家。”
白萼生赶紧拿起来那欲望的手机,她想马上抢夺它或摔碎它,但她知道下场一定是被绑在床上三天三夜。这不是没有先例的,前几天徐猴子的一个也是佝偻着的朋友和护士打起来了,三天三夜都在灰暗无窗的病房里待着,徐猴子每天嘎嘎笑着喂他饭吃,帮他在病房内排泄。
十五天了自从住院开始从未上约束带,白萼生只能克制住自己,不让自己破了这么多天来努力的成果。
“喂?”白萼生小心翼翼地问。
然后就是无所谓的寒暄思念,电话那头说多么多么想白萼生,然后白萼生说这里待的有多么多么不舒服。
白萼生越说越控制不住自己,去他妈的赵医生,去他妈的医院,她开始嚎啕大哭起来,一句句地问什么时候接她出去。
理智尚存,她控制了一下自己的音量。赵医生这种人还不值当听她哭泣、听她拉家常。
“我想回家。”白萼生眼泪鼻涕一起下来,蹲在办公室的墙角。赵医生看了她一眼,又转了回去。大概也是见怪不怪了。
“我们过两天就去,那个快期末考试了,你王彬老师说让你出来参加考试。”
白萼生瞬间停止了抽泣。
先是马上将她冲昏头的喜悦,继会考之后她终于有机会出去了,然后是心底慢慢泛起的绝望的冰凉。
还是这样。
一切都变了,一切又都没变。
原来出去是为了考试,那考完试是不是又要将她送回来,住到叶子开始发黄,玉簪开始凋零,让她见不到今年热烈的夏天。
考试会怎么样,一团同学围上来,赵雅南和霍攸宁会唧唧喳喳地问她发生了什么,王彬会找她谈话,金淼会投来怜惜的目光。空白的试卷会继续嘲笑她这段时间的偷懒矫情,生疏的笔会排斥她僵硬的手掌。
“我不去,我不想去。”
“你就随便考考呗,又没啥。”
“可是我不能去。”白萼生很着急,她说不出来个所以然。
“可是你们会考也没让我去啊。”
“你还是不能接受考试。”
“我不是,我,我就是想下学期直接重新开始,我补课,我学习,然后下学期公平地和同学较量。”她的呼吸开始急促。
“你王彬老师说这是强制的,必须要参加。”
蹲在墙角里小小的人没有说话,抹了抹脸上的眼泪。
“我们再考虑考虑吧。”
“挂了吧。”
白萼生挂断了电话。
“赵医生,谢谢你。”她把手机放回去。
“嗯。”赵医生头一动说,“没事”
擦擦眼泪,白萼生回去换下她踢踏的拖鞋,脚伸进运动鞋里,出去和大家站在一起站军姿。
徐猴子因为说话刚被罚了200个蹲起。教官一脚踩在了徐猴子的背上,正在被罚蹲起的徐猴子向前猛地滑摔了过去,干瘪清脆的骨头飘在地板上。
白萼生边看他,边想着自己下一步的行动。
她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