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被护士放的歌叫醒,紧接着十几个女生挤到洗漱房里,争先恐后地刷牙洗脸,参差不齐的哈欠充盈了这一不大的监禁室。
随着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大家的眼前都亮了起来——早餐车来了。这是她的第一顿早饭,虽然昨晚的稀汤豆芽并没给她什么好印象,她还是有些期待。她的身体挤在高矮胖瘦的病人里,唯唯喏喏的前进。
“别着急,一人只能拿一个馒头!”护士怒吼。
于是黑白大小的手都径直伸向了馒头筐,生怕没有自己的份额。
一个挤得厉害的人被浩哥揪了出来,“你最后打饭,说了别挤,别挤呢!”
白萼生就排在那个人前面,一个年轻点的护士姐姐在打饭,向她的小铁碗里放了一个馒头,一点萝卜咸菜。
“谢谢。”白萼生小声说。
那个护士愣了一下,接着也很小声的说:“不客气。”
浩哥站在门口不时的冲大家大喊,“吃完的快去刷碗,刷完吃药,吃完药查房的就来了,快点!”白萼生吃饭的时候眼睛是不老实的,总会盯着说话的人看。查房?什么查房?
这里的人像被上了发条一样的呆木,程序式的做了一件又一件事,只是人太多,空间又小,总显得混乱,不止吃饭排不上队,刷碗也轮不到用水龙头。几个男孩子——年龄稍小一些的,把碗放水下一晃就算完,大一点的,比如徐猴子才会用洗洁精洗,白萼生也学着拔开人群去抢那稀得没有泡沫的洗洁精,再退到一边慢慢的搓洗。
“我今天又加药了,两整粒那个白药片!”坐在对面的“疯子”说。
白萼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冲她笑笑:“我还没有药呢,我刚来。”然后又闭上嘴,她看到了铁窗外面微微摇晃的大树出了神,上面停着几只鸟,麻雀?鸽子?不知道,反正它们很快就飞走了,飞向了楼后面,云后面,自由的边境。
可杨疯子又是个话多的,一直不停的拉着白萼生说话。很好,话多,也不太机灵。她想。于是不一会,白萼生就对杨疯子的底细摸了个透。一个不梳头发的小胖姑娘,今年上初中二年级,这是第二次进这个医院了,和护士们混的很熟,却分不清他们谁是谁,手腕上有一道刚缝合了没几天的切痕,还包着白纱布,每天都要找护士换药,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早就好的差不多了的浅痕,甚至生出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昨天那个穿迷彩服的高壮教官又来了,抄着手倚在门框上。“你,跟着他们一起去军训。”他冲门外说道。军训?白萼生来不及细想,大家都先向外探了头——那确确实实是一个顶漂亮的女孩。棕黄的长头发,只是手腕和昨天的萼生一样,被约束带绑着。
徐猴子冲他们哥几个猥琐笑笑,瘦弱的手摸着胸口说:“嘿死,又来一个女的。”
“我不训练。”那女孩低着头,却说的很大声。
教官把她拉进来,把她的双手束缚在塑料凳子上。“叫什么名字?”“不说是吧,房欣然?你自己在这待着吧。”
军训场地其实只是这个楼层晾衣服的一片空地,和外面有着连接的门被智能加密,窗户同样被鱼鳞状的铁丝网上。就在这个场地上,三十个孩子在六月的天里提前感受到了八月的窒息,在蓝绿的光里一动也不敢动,像士兵一般——穿着病服的伤员——站直了接受审阅一样。于是,军中领导来了,“谁是昨天新来的?”几个医生背着手昂头问道。
右床上那个大泽女孩举手,白萼生也举手,“我是。”
“什么你是,你在站军姿,说话不知道打报告?”
“报告,我是昨天新来的。”
那个昨天的赵医生缓缓的走到了白萼生面前,“怎么样?昨晚睡得还好吧?”
白萼生实诚地摇了摇头,大胆地对上赵医生的眼睛,你们这里的条件太差了,她说的很大声,三十多双眼睛都转向她,医生和她同时笑了出来,前者笑得并不自然,对着萼生并不明显的微笑。
又是一整天的炖白菜,白萼生总是边嚼菜叶边流泪,她观察着周围的人,社会混子,精神病人,聒噪,愚钝,于是便集聚了一种“珠玉蒙尘”“虎落平阳被犬欺”的羞辱感。
“你怎么不吃饭?喝点汤。”护士冲坐在大家中间的房欣然喊道。
“我不饿!”
“不饿?为什么不饿?你不是在家就没吃早饭吗?”
“我说了不饿就是不饿。”
护士们对视了一眼。“那你饿着吧,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胖点的刘护士说。
这时候,白萼生反倒不笑了,甚至还有一点庆幸,大口的吞咽着白面馒头。
好不容易又熬到了该睡觉的时候,好巧不巧,月经又来了。白萼生只好又去到那个她尽量少去的唯一的厕所——隔间无门,非常狭窄,散发着阵阵恶臭。
不过刚出来,她就听到一阵嚎啕大哭,胡言乱语,紧接着是那几个护士手忙脚乱的把老胡绑到床上,可她还是不甘心似的,在床上打滚,弄得铁架床“砰砰”响,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白萼生还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心里着实害怕,却又控制不住的朝老胡病房里看去,护士们动作慌乱,可神态是见怪不怪,又拿来一长条约束带捆住了老胡全身——她一动也动不了了。
和老胡相识的,“资历”老的几个女孩也前去安慰。不知为何,《红高粱》里二奶奶中邪的画面进入了白萼生的脑海中,紧接着又是小学时期东北来的语文老师讲的黄鼠狼的故事。
接着还是老胡扯着嗓子的叫喊,从这喊声里,白萼生甚至能听出她十八或十九年人生里所有的苦楚。声音渐渐哑下去,这个落日仪式挠得人心里痒痒的,搔得难受。
一个黄色的头突然从白萼生病房里多出来的一个病床上伸出来。哦,房欣然刚搬进来。他踢踏着拖鞋,向外面鞳鞳走去。
“我要回家。”很凌厉的一声。
白萼生顿时不困了,半支楞着身体看,可刘护士进来又训斥了一通,只好偷偷地听。
“你去睡觉。大家都在睡觉,你吵闹什么?”刘护士转头又去教训房欣然。
“我说我要回家。”
“你有本事你回呀?看你出不出的去这个门。”紧接着是“咣咣”踹门的声音。病房区的大门厚的很,又是层层加密的,谁要能出去,估计能破世界纪录。
我也想回家,白萼生心想。她转了个身,背对着病房门(或许这都不叫门,因为根本没有门)。铁丝网把窗户分割成了一片片菱形,框住路对面点亮的大楼。今天晚上有星星,有一颗大概是在家的方向。楼下时不时传来夜行人的欢声笑语,甚至醉鬼的谩骂,白萼生有那么喜欢听。汽笛声,树叶摇晃的声音,月亮的声音,灯的歌唱。
真的很好听!
白萼生渐渐闭上眼,听不到房欣然和护士的继续争吵。
“吱——”“哗啦——”白萼生睁开眼,看见房欣然正向外拖着她的床,实在拉不动了,又出去闹。刘护士也不是什么好惹的,瞬间和她扭打起来。其他几个护士赶上来,死死地攥住房欣然的细胳膊细腿。绑到外面的铁板凳上。不一会声音没了。
镇定剂。白萼生想。
这么一闹,白萼生倒对房欣然产生出不少好感。她是什么病?她想回家,我也想回家。她的胆子真大,要是我也敢反抗就好了,哪怕结果是昏睡过去,我也不承认我倒在了污浊之中,我一定是与白鸥结成了盟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