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自以为有病的人和自以为正常的人。无论是哪一种,都创造出了只属于自己的世界。自以为有病的人是低微的,简略的,不过这种谎言不会刺到别人,就不会被普罗大众所反击。自以为正常的人谎言激荡在人神物中,锋芒的,外露的,或者换而言之,有病无病是区别他人的表现,自以为是也许才是真言。世界才不管你说的真话假话,主导的只是人们的看法罢了。所以后者更加痛苦,因为在别人眼里,他和大家不一样。谎言竟然也有高低贵贱。在“自以为是”中,谎言就不称其谎言,而变成了谁也不知道的秘密讯号。
白萼生不是完全在陌生环境里没有脑子,为了她一眼望不到头的未来,她必须要做出一些行动。病房里有六个人,六张小铁架床紧紧挤在一起,左边是个“疯子”,她还暂时不想惹祸,右边的小姑娘年纪小点,安安静静的,不太机灵的样子。
不机灵了好,机灵了反倒没什么用。
当然,这是几天后的她才突然意识到的。越独特,越聪明,越脱逃不出。在污泥之中,只有成为它,别无他法,这也是脱逃最快的方法。
然而此时的白萼生是一个有血肉的人,情感早就压倒了思考的理性,还寄身于天真的象牙塔里,立刻做出一副大姐姐的姿态。
“你是清和市里人吗?你来了多久了?你多大了?”略感有些激动,白萼生停了下来,留些喘息的时间.几天之后她也会面对第二条法则:少说话。语言是出卖灵魂的魔鬼。
那小女孩只是端正地坐在床上,双手捻着。“我是清和市旁边的大泽市里来的。我今天早上才来,十三岁。”
“睡觉睡觉!快上床!”
“开空调,浩哥开空调!”
“都给我闭嘴,不安静不开空调!”
左边床上的“疯子”和一个男护士扯皮了起来。白萼生不想成为众矢之的,立马回到床上,还不知道旁边小女孩的名字。她扯过被子,在一人来宽的小床上费力地翻滚,衣物都堆在床尾。为了保持这可怜的铁架小床上一切事物的安然无恙,她始终一动不敢动。
病房没有门,彻夜不关灯。夜晚更容易滋生活跃的大脑。打游击战一样,她趁着护士离开房间时悄悄睁眼,盯着走廊上格外晃眼的大灯,直到把眼泪都瞪出来,这才开了她凄痛心情的闸,放空了她内心的苦水。
“疯子”开始打呼噜了,白萼生稍微翻动了一下,盖住耳朵,她想回顾一下她这荒唐的经历。
两个月前。
从出生到现在,绝食一次,割手臂无数次。白萼生记得清清楚楚。
天气还不算太热,大家都还穿着长袖。期中考试成绩也下来了——又都是不及格——发下来的瞬间白萼生就撕了。空气太过浓稠,糊住了她的口鼻,她只好转而站到教室角落里去站着听课——在这里听不到什么,她只是庆幸又有了放空思想的机会。
“就算生了七个仙女又怎么样呢那也比不上一个跛脚的儿子。”班级里喧闹起来,白萼生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着她的语文老师王彬揣测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恐怕自己又落下了课程。
王彬噘着嘴,但作为一个中年胖男人来说,这不算什么赏心悦目的风景。他怒拍桌子,“我说的难道不对吗?我在隔壁班上课时一个女生直接站起来反驳我。”
“一个女的不好好学习将来就没有什么出路,结了婚也会被家暴!”
白萼生无聊地又转了回去,努力地说服自己王彬是在规劝他们好好学习,只是言辞激烈了些。“家暴怎么能是受害者的问题呢?”她心里又冒出了这个念头,可又赶紧压了下去。因为王彬又说:“上次有个女生来找我理论,我把她狠骂了一顿。”
白萼生只好翻看课本上早就读烂了的小说,压制心中喷涌而出的情感。别想了,别想了,自己的生活就是一团糟,别光管别人了。“众人皆醉我独醒。”她在心里默念。
今天早上是一个混乱的大锅,把她狠狠的爆炒了一顿。掀开被子看见床单上的血迹就大呼不好,手忙脚乱地在柜子里找到卫生巾。在同宿舍里的人都洗漱完毕才开始洗脸刷牙,结果洗着洗着鼻血又糊了满脸。白萼生又无头苍蝇似的找卫生纸,在血滴马上从下巴上掉下时,她找到了卫生纸。
“下课后,语文低于100分的同学来一下。”王彬说完这句话,便让大家自习起来。
卷子哗啦啦的从白萼生眼前闪过,不及格的,刚刚及格的,鲜红的,墨绿的笔画油墨,驱使着她从教室到食堂,从办公室到办公室。于是王彬那中年人特有的圆润而不粗壮,肥厚而不油腻的手指代替了笔在卷子上圈点勾画,从选择题划到作文,从个位数划到两位数。
“你这个……呃……作文不错,50分。”嘴唇开开合合。
白萼生当然知道她作文不错,无论之前再怎么倔强,为了分数,还是突击去背了诸如“高考名篇”“总分结构”之类的东西。在考场上这些东西就算闭着眼写分也不会太低。
“这个主观题……失分太多了,根本就答不到点上,一看你就没有完全理解透文章。”嘴唇又合合开开,“上课讲的模板你记了没有?”
王彬这次说得到没错,白萼生确实没记,要么就是在腿上打开了一本《红高粱》,要么就是书页下面的悲情散文都很有意思。倒不是不喜欢语文,只是不想记,不屑于记。在文学上为分数挤破头脑,好像将文学放进污水里涮了三涮,合理但恶臭。
学文学是为了拿分,拿了分考好大学,考了好大学找份优厚的工作,一辈子高枕无忧。于是这充满铜臭味的声音抽丝剥茧般揪起了白萼生的灵魂,使其与“分数论”面对面。
再讲心灵鸡汤又有什么用?成功之人寥寥人们便夸夸其谈。再怎么拿分,又如何拼得过京城太子们?白萼生在心里想,不过,我首先是一个人,其次才是竞争者、劳动力、分母,湮湮人海。我有思想,有灵魂,不是所有的人生来都伴有面对应试教育的温顺,更多的生来伴有束缚了千年的野性,枷锁下的力量和自由而奇妙的幻想。
走路不是徘徊而是“行”,烟雾不是其他而必然写氤氲,既晦涩又单薄;志向一定要飘到北上广,只能赞同出题人的想法,既逼仄又宽约。文章要么是将自己“伟岸的关怀”矫情地扭捏在纸上,要么是流水线般出产了格式化一批的文章。
哈姆雷特失去了一千张脸,人们争先恐后地重复解读又解读,对财富密码趋之旁骛,文学出现了“氧气危机”,快速发展中的思想,如一潭平静的死水,淹没了挑着金钱的脊梁,白萼生的大脑飞速转动,她感到被文学侵犯了。
冷静,冷静,今天激动的次数太多了。白萼生悄悄地深呼吸,脚尖磨着地面,听着王彬漫长的训话,体育老师突然冲进来径直走向王彬。“王老师,你们班学生抗议了。”
白萼生竖起耳朵听,直到王彬说“你先回去吧。”她才感到放松,立即逃了出去。坐定到位置上没多久,只听走廊里激荡着王老师的怒吼
“你这个大傻逼!”
白萼生听了直想笑,班级里早爆发开了笑声。
老师您不能…这么说。
我怎么说了?不是你在教室骂了一句傻逼吗?这下好了,大家都是傻逼!
老师我只是因为体育课不能上了嘟囔了一句……
嘟囔也不行!我们这样的国际学校多少人挤破了头想来的,培养了你这么个垃圾人才!你配吗?
沉默。
等你爸妈跪在我脚底下向我求情把你留下来你就后悔了!
嘿,咱学校不是有钱就能进?嘘,别说话,听不见了。
沉默。
说到哪里了?
个性就是个屁!高中生哪来的个性!你就是混蛋,社会的渣滓!
沉默。
走廊上只剩下王彬一个人的表演。
病床上的白萼生也睡着了。“浩哥”在小厅里坐着刷手机,在他的视线里,老胡,小雨,徐猴子,大龙,疯子,还有今天刚来的白萼生,都有了规律的呼吸。今晚是平安夜,没有人犯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