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闭潮湿的下水道里,苏雅露看着泡在水里没有动弹的郭大雨,如释重负,绷紧的肩膀一松,蛮劲尽泄,就算撑着墙壁站立的姿势也再也无法维持,她踉跄着倒退两步往后倒了下去。
头部因刚才打斗的碰撞,疼痛如山呼海啸,随着时间的流逝,她逐渐被沼气包裹,如搁浅在岸边的鱼,冰冷的疏离感缠着她,她只觉得深入骨髓的孤独一波一浪涌向她、淹没她……
她仿佛看到了那个江南烟雨中的老房子,想到儿时母亲做的饭菜,想到她的手嗔怪地轻拍自己面颊,想到父亲偷偷放进她手心里的糖果,想他书桌上那杯永远清香四溢的茶……
还有那漫天的大火,族中老少无力的哭喊,以及遍地的,铺满整个院子的,冰凉的尸体。
她感觉自己越来越喘不上气,窒息仿佛一柄中古时代重兵器,实实在在,力压千钧,大刀阔斧地在她喉咙和胸腔间劈砍,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意识模糊间,脑海里最后出现的却还是方嘉树,想他嘴角噙笑,温柔地喊她“雅露”,慢条斯理地帮她剥橘子丝络,小心谨慎地给她上药……
她想自己或许真的要死了,人总是在最后时刻想到自己最亲的那些人,最难以忘怀的那些事,而对那些人事的思念,又会将世间的悲凉放大到极致。
手指握着那枚胸针,想要凭借它给予自己一点力量,却还是无力抵抗渐渐模糊的意识,最终还是昏了过去。
76号内,方嘉树压抑着内心不断上涌的焦灼,却还要不紧不慢应付叶兴城的纠缠。
一摆脱叶兴城,他匆忙回房拿起电话,先是拨给了电讯科询问雅露的行踪,再听到她不在之后,又一遍接着一遍打着她家中的电话。
情况紧急,一个眼神,他知道她会去帮他善后,这种默契,是他们多年搭档心有灵犀的见证,但有时候这种默契也是一种牵绊。
默契需要培养,培养需要感情的投入,而投入太多感情,在这生死变幻无常的谍报界,并不是一件理智的事情。
他叹了一口气,望着院子里陪孩子们玩耍的叶兴城,大脑飞速想着对策。
始终没有接通的电话,方嘉树知道雅露一定是出事了。
总算让陶玉玲拖住了叶兴城,他一路飞驰电掣来到下水道井口,费力拉开井盖往下望去。
黑暗中,雅露的身影出现在井底,他的呼吸一滞,慌乱地就往下爬,焦急中脚底一滑,几乎是摔着跌坐到井里,又匆忙爬起跌跌撞撞地冲到她身边。
在看到她一动不动躺在那的时候,他的心脏猛然紧缩,血液轰隆涌上头,耳道里因血液急速奔走而差点发出嚣叫。
他试探地低低喊了她一声,小心翼翼抱起她纤瘦脆弱的身体,仿佛一碰她就会碎了一样。
方嘉树皱着的表情似乎都快哭了。
他抹了一把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背着她将她带离下水道口。
将她轻放在草地上,看着她苍白的面容,他突然就想到日本的樱花,此刻的她就像樱花的花瓣在跌落的过程中已失去所有的生命与颜色,方嘉树仿佛都能听到自己害怕慌张的心跳。
他强迫自己冷静,回忆着培训所学的急救知识,回身往车里奔去,拿出医药包。
颤抖着手将针管插进她细弱的血管,又一下一下按压她的胸口,口中无意识地低声呼唤她的名字,期待着她的转醒。
“雅露——”方嘉树轻声呼喊,勉力维持的镇静被发抖的声音出卖,面前的她却没有丝毫动静。
“雅露——你醒醒。”他沙哑着喊她,却只能感受到她越见微弱的呼吸。
“雅露——你别吓我!”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赤红的双眼,一口一口渡气给她做着人工呼吸。
“雅露——我求求你,求求你醒过来,你醒过来好不好。”方嘉树跪在一旁哽咽着请求。
昏暗的月光下,他佝偻着身躯,以一个卑微的、充满着祈求的姿态,向着她哀求,而她仍旧面无血色地倒在那里。
在一声一声的呼唤中,方嘉树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冷了下去,他甚至不敢想自己是不是就要失去她了。
是的。失去,比从未得到,更残忍。
他从未如此害怕,害怕失去她。
“呜。”一声虚弱的呜咽,而后是大口大口的喘息,苏雅露挣扎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他一张惊慌失措的脸,看起来是那样的悲伤、无助和脆弱。
幽暗的光线下,他浓密轻颤的睫毛微微下垂,似垂死挣扎的一对蝶翅,在听到她的声响后又仿佛听到重新振翅的响动,他的眼里覆上了失而复得的惊喜,以及劫后余生的庆幸。
看到他含在眼眶中下一秒就要落下的泪,心一痛,虚弱地安抚“嘉树——”。
方嘉树黑色的眼睛里还有点没缓过来的失焦,像蒙了一层雾。
听到她低声的呼唤后,眸子亮了一下,他忍着泪哽咽着回她“唉,雅露”。
却在回应的瞬间将她拉进怀里,失控般紧紧拥抱着她略显冰凉的身体。
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脸上,她几乎可以听到对方血液在淡青色脉络里急速流动的声音。
望着他远去处理尸体的身影,如松如雪般的气息一阵一阵从身前的大衣上传入她的鼻腔,苏雅露疲惫得攥紧手帕贴在自己的胸口,温暖和熨帖从她的手指涌向心脏。
她想尽管他们之间隔着国与共这个无法逾越的距离,但在这一刻她愿意为了他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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