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雅露捏着精致的汤匙,一圈一圈搅动杯里的浓咖啡,懒懒的视线落在外头纷纷扬扬的雪花上,蹙眉凝思:自己还是一如既往讨厌雪,讨厌冷,讨厌冬天。
外面的雪花贴在玻璃窗上,她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那年春,点点花瓣飘落……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苏雅露与方嘉树的第一次邂逅,是在一个春日的清晨。
天空中飘着绵绵细雨,方嘉树站在高高的青石台阶上,慷慨激昂。
她怀抱书本仰头望他,一身黑色中山装,正气沉稳又带着书生意气,只一眼,她便停住了。
直到身上传来春雨湿凉的寒意,才惊觉自己已在阶下站了许久,不由自嘲笑笑,美色误人,不管男女。
举起手中书包挡住头上飘扬的雨丝,她迎着晨间的清风雨露往前快步走去,只几步,又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
高阶之上,少年年轻的面容笼在朦朦胧胧的烟雨里,看得不真切。
她摇摇头,不禁加快了脚步。
此时初见,只觉他气质清朗,而后多年,却仍留有他少年稚气的印象。
“要吃点什么吗?”方嘉树柔声问道。
她才从回忆里抽身出来,恍然这是1941年的上海,没有江南春雨,眼前的人也已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他早已褪去了当年稚气,眉眼仍旧温柔坚定,眼底却藏着硝烟淬炼后的凌厉。
她没搭腔,垂下眼眸端起被她肆虐了半天的咖啡,抿了一口。
她向来不喜欢咖啡,就像她不喜欢冬天。
只是约会的地点就那么几个,来咖啡馆不喝咖啡总有些奇怪,而他们家的咖啡也总只有那么几样。
本以为会很苦涩,舌尖却传来甜腻的滋味,垂着的眉眼轻轻一挑,眼波流转间映着盈盈秋水,流向对面的男人,红唇微动。
“又给我加糖了?”
“给你点了份甜品,尝尝。”方嘉树把甜品叉转了一个方向放在碟子上移向她,“不喜欢咖啡,何必勉强?做做样子就行了。要喝,你又总是不记得放糖。”
方嘉树向来是最了解她的。
也是体贴的。
苏雅露娇嗔一笑,“这不是有你嘛。”手上把玩着小巧的甜品叉,她含情脉脉地说。
笑容嵌在他的脸上,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正了神色提醒,“雅露,太依赖一个人是很危险的。”
“我知道的呀。”她手背托腮,吴侬软语里带着几分轻佻,眼尾惯性微挑,像是带了钩子般直勾勾地盯着他看,藏着三分戏谑七分高傲,像极了荆棘丛中开得最盛的那朵野蔷薇。
方嘉树略显无措地躲开她的目光,苏雅露无趣地轻笑了一声,往后慵懒地靠向椅背,心想,可我依赖的人是你啊。
在这虚假的人生里,她的一切都是编造出来的假象。姓名、过往、经历、家人、朋友,就连身体都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她的一切都不属于她自己,只属于党国。
这漫漫无期、暗无天日、如履薄冰的日子,只有他是唯一的真实,如果连他都不可信任,不可依赖,那么自己还剩下什么呢?
方嘉树见她饶过自己,只是倦怠地打着哈欠,而后又懒散地一小口一小口吃着甜品,心中无奈。
这种漫不经心的姿态向来是她的敷衍,他却毫无办法。
刚开始搭档的时候,方嘉树觉得她喜怒无常,后来相处时间长了,便知道她其实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聪慧狡黠,无意间流露出的一嗔一痴也是伪装,又惯会使用女子姿色,小小伎俩就引人上当。
这些招数大部分用在了敌人那边,小部分用在了他身上,也就是这一小部分,也让他吃尽了苦头。
方嘉树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余光瞥到窗外,毫无预兆地倾身靠近,指腹轻柔揩去她嘴角沾着的奶油。
感受到他指尖的温暖,苏雅露一惊,下意识地就想向后躲开,却听到他含笑说道。
“别躲,外边有人盯梢。”
说完身体正想往回撤,苏雅露的手臂却顺势搭上他的脖颈,将他拉了回来。
淡淡的幽兰香气缠绕着他,她的眼里迅速染上烟波魅惑,四目相对,便这样莽莽撞撞地闯进了方嘉树浓重的双眸里。
方嘉树的心轻轻一跳,垂下头掩去眸中的惊艳和慌乱,再抬首,又覆上了往日的柔情。
只是这一瞬的神色变幻哪能逃得过苏雅露的眼睛,她娇笑着,芊芊玉手一下一下挠着他脖后微微发烫的肌肤,吐气幽然。
“方副处长这是害羞了?”
“怎会。”方嘉树似笑非笑地否认。
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她冷哼一声,“就会嘴硬。”
说完一把将他推了回去。
他不在意地笑笑,整了整自己略微有些凌乱的衣领,抱怨:“刚熨的西装就被你给扯皱了。”
倒是把花花公子哥的浪荡做派演了个十成十。
苏雅露气哼哼地白了他一下,足尖踢踢他的小腿,明眸善睐。
“那晚上来我家给你烫啊?”
“不敢不敢,怎敢劳烦苏小姐。”
苏雅露明知他定不会答应,但每次逗他,看他那讨饶模样,总会在无趣的生活里感受到些微的快乐。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而传出几声低低的娇笑。
旁人转头看去,女子娇媚,男子细致温柔,还真是养眼般配的一对璧人。
确认对面的人走后,方嘉树缓缓收回笑意,公事公办地说了句:“行了,人走了。”
苏雅露呼吸一滞,面上不动声色,只是这副用完就丢的架势,苏雅露莫名有些生气和委屈,咬着牙恨恨道。
“方嘉树,是不是只有这种时候,你的眼里才会有我?”
方嘉树一怔,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语气中多了几分疏离。
“雅露,我们是假扮情侣,是为了抗日,为了工作。你知道的,我家里是有老婆的。”
“我们是同学,是搭档,是战友,是知己,可以是其他任何的关系,唯独不可能会是夫妻。”
苏雅露听着这些话,心一寸一寸冷了下去。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一开始不以为意,只当他是搪塞她的借口,在看到他眼中渐渐漫上的认真后,她才意识到他是真的是在推拒。
心一痛,那句“为什么”哽在喉间,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因为答案她心知肚明,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她扯起一个苦笑,安慰自己没关系,他们就像两块相互取暖的冰,终有一天会融化在一起。
他是她唯一的真实,她又何尝不是他的。
她想,就算是死,他们也会死在一起。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