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如今,我仍不知当时碰那颗金珠究竟是对是错。
入夜,我如往常一样检查考古队送来的尸体。
昏暗的灯光打在沾满黄沙的白骨上。肋骨断了几根,仔细看来应是一个上战场的将士。如果是全身白骨,倒也不会派我们连夜检查。可怪就怪在他的手并没有腐烂,甚至可以看清血管。
“他的手中,好像握了什么。”
我掰开他的手,指间触碰的那刻,一幕幕记忆不受控的钻进脑子里,仿佛我就置身其中。
在那个年代,我是个从未被老天眷顾的人,不成想到了这里也是一样。
俞理,史书中夺权篡位,杀伐果决的暴君,曾屠过数位重臣,民不聊生,最后还是被卷土重来的戎皇斩杀于剑下。
当时我的心思全扑在怎么逃脱上,要是当了他的皇妃,难保会有什么好下场。
新婚之夜,看着偌大的宫殿,红绸飘在空中,眼前大大的喜字和红烛让我的心更紧纠。
“姜小姐。”
在得到我的应允后他才推门而进。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虽然隔着屏风,但能隐约看出,他身高八尺,一身大红直坠婚服,腰间金色蛛丝纹带,黑发束起以金冠固定,姿态闲雅,却仍遮不住那与生俱来的贵气。
“姜小姐,我知你不愿嫁与我,但此是皇兄旨意,误了小姐终生,先行道歉。”
他站在屏风后恭恭敬敬的作揖。声音温润如少年郎一般。这哪是书里描写屠戮成性的暴君啊。
“当然,姜小姐也不必担忧,你既嫁了过来,就自然是这王府的女主人,是我唯一的王妃。此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决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后来我们又聊了许多,他...
那个世界的我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也从未感受到过亲情。
“来来来,人人都有红包啊。”
太奶奶一人一人的分发着,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心里暖暖的。
“怎么不进去?”
许是这几个月的相处,我越发觉得他并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如果只是名字一样呢?或者说,是以后的他?
“小醒来啦?来,快进来。”
我坐到她身旁,看着她递给我一个沉甸甸的红布袋,悄悄对说了句,你的最多。
“太奶奶,我们可都听到了啊,您这是偏心喽。”
兄姐们一人一句打趣着。不知何时他竟坐到了我身边。
晚宴结束,微风凉凉。许是酒饮多了,晕乎乎的。
月光当下,路边梨花灿灿,我伏在他背上一股清新梨木味涌入鼻腔。
“不坐马车受了凉可怎么好?”
见我不答,他又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你总说之前过的不好,没人疼爱,虽然不知你为何这么觉得。但我想他们都是最爱你的人。”
“那你呢?”
他停下脚步,侧头看了看我。对上他的眸子,也许真应了那句春水映梨花。
“我是最最最爱你的人。”
他呢喃,耳边只剩下心跳声。一声,一声...
大抵是真的醉了,我一口吸上他的脖子。唇齿覆上的那刻他抖了一下。
窗外弦月如钩,几许繁星相伴,夜风徐徐,光影交错,如梦似幻。
历史中的他是佞臣,挟天子令诸侯,算人心,窥生机,破死局。不知为何,这样的他倒令我无比崇拜。
这件事后,我有意无意的经常躲避他。好像被扼住了命运的喉咙般喘不过气。到底该如何?
“小醒,你究竟是谁?”
“但不管你是谁,我都会...”
“好好爱我吗?”
他对于我的出现是惊讶的。眼底的翳消失不见。
我与他道明白了前因后果,他竟没有半分惊讶,反而一心问我在那个世界过的好不好。
俞国二十三年,外寇围攻,二十五忠臣谏言御敌,帝王贪生怕死,屠戮成性,欲杀臣平息。
晚霞染红半边天,金光醉入浮云,缓缓向西漂移,晚风习习,暮色黯淡,残阳孤落,日轮半陷在暗红的灰烬中,愈深愈沉。
“妡妡,我们去寻一处自在地,平平安安的相守,外面谁当皇帝都不管他。”
“如何能不管,如今这世道乱成这样,受苦的是黎明百姓,你既是王姓一天,就不可能坐视不理。”
“这天下本就分分合合。我虽为王姓,却不能救那二十五位忠臣,虽为王姓,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众多弟兄一剑一马打来的天下被外寇瓜分不等,王姓,王姓又有何用?”
“那二十五位忠臣是因天下而殉,他们大义。你如何能怪在自己头上,更何况前线弟兄还在浴血奋战,只有你,能拯救这个王朝了。”
“那救了后呢?”
我一怔,慌了神。
救了后,那个贪生怕死的帝王又怎会允一个军功累累又集民心为一体的王爷去刮分他的王朝。到时麾下屠刀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他是在顾虑我。
“如果没有我,你可会救?”
“你本是一个有雄心壮志的人,你理当属于那云鹰,俯视众生,如何能被羁绊。”
“妡妡,我只想与你在一起,至于这世道如何,与我无关了。”
“可与我有关。我爱这个世界,所以,求你去守护它。”
“何来求字呢。”
他松了口气,望着天边那轮残月。
“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得到。”
...
俞国二十五年,京城里熙熙攘攘的人穿梭在大街小巷。经历了两年的战乱但热闹却丝毫未减。
俞理班师回朝的那天格外混乱,原本准备好的车马队被人群堵在了半路,大小官员迎头朝拜,更有意思的还是阁楼上准备刺杀的暗卫换成了五色礼炮。
但戎皇却趁此机会逃出了京城,不知所踪。
朝堂就这样乱了三日。三日内先有丞相后有阁老纷纷踏入府门,但却都被阿俞用各种理由挡了去。
我就与他在府中嬉闹了半月有余。我不知他为何拒门不见,但我想他一定有他的道理,信他就好了。
俞国二十五年末,俞理登基,更年号为妡理元年,改徭役赋税,大赦天下。
那一日他牵着我的手一步步迈上石阶,是凤袍太沉,还是石阶太长?总觉得身上沉甸甸的。
“不急。”
他在我耳边轻语,拉着我的手更用劲了些。也许更重的是他吧。
那石阶好长好长,长到我以为走了一个世纪。
“抬头看看。”
这一路我都紧盯着脚下,生怕一个不小心摔了下去闹了笑话。
豁然开朗,脚下是众臣,密密麻麻的,但却整齐划一。我看着他们朝拜,听着祝词,原来,万人之巅是这种感觉。
身边的阿俞眉间不觉微皱,帝王的不怒自威也呈现出来。也许他想的是诡谲的朝堂和暗流涌动的天下吧。
“不对。”
他不知怎的开了口,一旁祝词臣顿时颔首,底下的大臣也悄咪咪的抬了下眼皮。
“朕与皇后,要平岁。”
我愣了下,对上他的视线。眉间舒展开,又是那温如水的模样。
“妡妡,以你我之名,冠国之号,我们一同去实现你所向往的繁荣盛世。”
“妡妡。你与我,要岁岁年年。”
众臣的齐呼声早已在我耳边消失匿迹,只剩下他这两句轻柔话语在我脑海里久久徘徊。
妡理十二年,天下初定,在阿俞的统领下四海平生,国泰民安。
妡理二十三年,戎帝余部勾结外寇欲破城池直逼王都。
阿俞与我并立在楼之巅。皓月当空,华灯初上夜阑珊,满街灯火,酒肆花窗映着觥筹交错的人影,茶棚烟雾升腾,渲染浓浓的烟火气。可顷刻间,夜街上只剩零零星火,家家闭门不出,再无往日生气。
“你与我说过,你原来的那个世界。那里,可也有外寇,可有人欺负于你?”
“并未。”
他直勾勾盯着无一人的街道,感受到我投来的目光也并未有丝毫动摇。
“泱泱大国,神州大地。那里有核武器,保我不经战乱,不缺衣食。那里也有武警,做我之盾牌,敌之长矛...”
他转过身抱住了我,比平时用劲了许多,仿佛要把我嵌在骨子里。
“虽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我想,那里一定是人之所向。”
“妡妡,如果明日我下不了战场,那你要回到你的世界去,在那里好好生活,纵然你总说没有人疼爱你,但你要记得,有一个叫俞理的人永远在你身后。”
“瞎说什么。”
我拍了他一下。莫不是前些年天降异象我选择留下的事被他知道了?
翌日晃晃太阳,灿照他身着的盔甲上。周围鲜血淋漓,浓浓的刺鼻味让在一旁的我不禁呕吐。
嘶吼声伴随战鼓声一并传来,越来越近。
“妡妡,回去!”
他把我推到白圈里,蓝光乍现,层层叠起,把我困在里面。
我拼命的拍那层罩子,耳边嗡嗡声渐响。
“妡妡,好好生活,别忘了我。”
他说了什么?
耳边声音越来越大,几乎要把我耳膜穿透。
这原来是他求来的萨满巫术。真是个傻子。
我越升越高,越高越透明。直至半空俯视着下面发生的一切。我看他拼尽全力的厮杀,身边亲卫无一幸免,而我却无能为力,甚至连他嘶吼的声音都听不到。
他败了,被推上断头台。慷锵有力说了什么后,拔剑自刎。
这就是上帝视角吗?能见之,却不能妄想改之。
...
阿俞败后四十九天,外寇反言以清君侧之名斩杀戎皇,又以数罪为口把朝中大臣杀了个遍。
据说戎皇死前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保他留名青史。
他做到了,而那些罪都怪在了阿俞身上。
那段灵光并未把我送走,或者说,我并未选择回去。在那个世界我本就无牵无挂,而这里。我想看着这个世界究竟能变成什么模样,最后消失的如此彻底,未留下半点踪迹。
许是天作祟,一个大国最后竟覆灭于一场风沙中,就连最高的楼阁都被埋入地底。
而我,也就此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