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多病再次见到李莲花时,是一个大雪日。
对方穿着自己送给他的狐裘,在跟一个卖肉的大爷掰扯,说是少了两斤肉,大爷不认,硬是说李莲花胡搅蛮缠。
他想到过自己和李莲花再见时的情景,自己或是生气,或是伤心,又或是掉下眼泪。但现在都没有。三年前他的气啊眼泪啊就都被嚯嚯没了。
只剩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不一会儿化成了水,垂眼的瞬间滑落。
大爷实在说不过李莲花,又见围上来这么多人,只得骂骂咧咧地给李莲花切肉。李莲花笑着,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拍掉落在身上的雪花,不计前嫌似地说了句“多谢了”,把大爷气得不轻。
李莲花转身从人群中走出,直直地和方多病打了个照面。他的身形一怔,像预先设计好的那样,从对方身边擦过。
“李莲花!”方多病抓住李莲花的手腕,那人挣扎未果,叹了口气,含糊道:“噢这位公子啊。你说的李莲花呢是我弟弟,失散多年了,在下李莲蓬。公子认错人了吧。”
方多病的手用力了几分,发觉那人眉头逐渐皱起,慌忙松开手,却是垂下头,哽咽道:“你少骗我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李莲花以为雪快停时时,对方揉着眼睛,“狐狸精太难养了。我送人了。那莲花楼破破旧旧,我扔半路了。”
“...你带我回家吧。”
同这句话一起落下的,是来势更汹涌的雪。
李莲花垂眸,弹弹指尖的水珠。
李莲花住在偏离市镇的竹林中。方多病一路找过来,若不是狐狸精贪吃,他根本没在地图上看见过李莲花待的地方。
房子是木头搭成的,卧室和厨房分开,和莲花楼的规模差不多大。屋内空荡荡,一床一桌还有一个棋盘桌,起码有个柜子。
方多病踏进屋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还没等他多想,李莲花给他倒了杯茶,示意他坐下。
李莲花以为方多病找到他时,对方又会很生气,气得眼泪叭叭掉,如果是那样的话,李莲花可能会觉得松一口气,真好,他一点没变。
可真当对方来到他面前,方多病平静得像一滩死水。
三年嘛,不短不长,确实足以让一个少年人成长。
方多病握紧的手又松开,他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李莲花,想问他为什么离开,为什么给他留的信只有一句话,为什么渡了所有人但是忘了他,可他只是坐在李莲花对方,舒了一口气,笑道:“这样也挺好。”
“噢。我一会儿给阿飞说声,让他也来看看你。”
他看向李莲花,对方抬眼看他,又慌忙垂下眼睛,点头道:“别让更多人知道了。”
方多病偏头,“毒解了?...也是,有笛飞声的心法...”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来,提到从乞丐手里得到的香囊,他问李莲花,“我做噩梦梦见你真的想等死,吓死我了都...”
李莲花只是听着偶尔附和两声,眉头轻皱,看着自说自话的方多病,李莲花总感觉对方不对劲,方多病打了一个冷颤,舔了舔苍白的嘴唇,忙喝了一口茶。
“本来是想等死的...但是做了个梦...”李莲花有些担心地回应,见对方揉揉额头,迷迷糊糊地开口,“怎么那么晕啊我...”
方多病猛然想起进屋时的香气,瞪圆了眼睛看向李莲花,“你那香里有迷药...!?”说完便昏昏沉沉地倒了下去,留下一脸紧张的李莲花。
李莲花忙起身,看着方多病发红的脸,他伸手贴在方多病的额头,烫得吓人。他皱着眉,轻轻推了推方多病,“方小宝?”
这是生病了。竟然自己都不知道。
那对方一切的没有情绪好像有了解释的原因。
李莲花把人扶到床上,翻出自己许久不用的药箱,翻找间瞥见方多病的腰间红了一片,在青衣的衬托下格外刺眼。李莲花的手顿了顿,心下觉得慌张。
他解开对方的衣服,眉头皱得越来越深,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方多病变化的性格上,竟然没有注意到方多病身上的伤。
看起来像刀伤,伤痕不大,但伤口深,处理不好容易感染,很明显,方多病只是敷衍地涂了涂药,根本没有仔细清理,加上几日的步行,又恰逢大雪天气,伤口不复发才难。
李莲花“啧”了一声,手上动作加快,清理好伤口又去熬药,现在方多病成了病怏怏的那个。
方多病昏睡了有些时日。
期间狐狸精不知道怎么找来的,二话不说扑到李莲花怀里,热情地用肉垫拍着李莲花的脸,“行了行了脏啊。”他起身拍了拍脸上的尘土,嫌弃地摸了一把狐狸精的头,“你说你,怎么连一个小孩都照顾不好...”
李莲花让狐狸精留下看家,自己去镇上抓药。他刚走了一会儿,方多病便从床上弹起。
因为起得太猛,他捂住头,试图缓解带来的头痛。而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连忙下床,“李莲花——!”起身太急扯到伤口,又疼得他一瞬弯腰。
狐狸精听到声音跑进来,亲昵地蹭方多病的腿,摇着尾巴看方多病。
“你怎么来了?你来了莲花楼被偷了怎么办!”方多病佯装生气呵斥狐狸精,狐狸精吐着舌头,瞪着大眼看他,又是凑过来亲昵地蹭着他。
“你可别——我要去找李莲花呢!他肯定又跑了!竟然又中了他的招!”方多病嘟嘟囔囔,只听门外响起李莲花的声音,“我说方大少爷——我保证我可没有迷晕你啊。”
他招呼走狐狸精,将手中的药晃了晃,“你因伤口感染,又冒雪着凉,晕过去了而已。”
方多病半信半疑,将手环抱在胸前,“本少爷身强力壮,怎么可能怎么一点小伤一点小雪就晕呢...”话音还没落地,腰间的伤隐隐作痛,他面色复杂地轻轻拿手遮住。
李莲花偏过头笑。
方多病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干脆躺到床上,“我饿了。我要吃饭。”一动不动地指挥李莲花。
李莲花挠挠鼻侧,“...行。我不跟病人计较。”
方多病盯着屋顶,想到那天前几天碰到的小贼。那些人本不是他的对手,可他们手中拿着李莲花的簪子。
是他亲手给李莲花刻的。
“你把剑放下,我们动手你别还手。就把这东西给你。”
方多病摸摸腰间,簪子不见了。
慌神一瞬间他起身,偏头却看见那簪子完好地放在桌上,方多病这才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松完,簪子的主人进门,递了碗粥给他。
方多病看李莲花发愣。
后者又把手抬了抬,笑道:“等我喂你呢?”
方多病接过粥,“行了吧你。别占我便宜。”
李莲花看着方多病的发顶,问道:“什么人能伤到我们多愁公子?”
“噢...不知道。他们人多,我没注意就被暗算了。”
“...真的?”
“嗯。你吃饭了吗?”
李莲花觉得这小子说起谎来也挺有天赋,竟然也能眼不红心不跳地,倒和之前的模样有些像了。
他心底里舒了一口气。
鬼使神差地,他抬手拍了拍方多病的脑袋,那人疑惑地抬头,李莲花有些尴尬地抬手装咳嗽,“你先喝吧。我的菜摊几天没摆了...”
方多病听李莲花要走,也不喝粥了,一手抓住李莲花的手腕,着急道:“我跟你去!”
“我招那些姐姐们的喜欢。肯定能给你卖的很好!”
“...你别扔下我。”
“...”
“方小宝。你这自吹自夸的本事见长啊。”李莲花轻轻把手拿出来,活动着手腕,看向方多病眼巴巴的眼神,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
“行。那就等你病好了吧。”
“我这钱可都砸在你这里了。”
李莲花最终还是给关河梦写了封信。因为他实在想不到找谁帮忙了。
方多病确实奇怪。虽说和之前差不多,偶尔也会跟他顶嘴,不跟他没大没小,但又只是乖乖坐在那里,在他望向对方时,方多病总是在笑。
但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好像真成了多愁公子。那可不是件好事。
三年没写过一封信,现在开口就是找人帮忙,李莲花虽然厚脸皮,但也是不好意思,信里夹着他从山上采的一些药材。
关河梦的信第二天便到了。
他在信中说道,这是一种心病,可能因为担心再次被丢下,会变得很乖顺,以便能够留在对方身边。
信上还说,很高兴他还活着,还邀请他们去参加他和苏小慵的婚宴。
这下李莲花头疼了,他还没治过心病。
“臭莲花!你怎么这么晚——你怎么喝醉了?”方多病赶忙上前扶人,李莲花倒也自觉地靠了过去。
方多病给人倒水,看着面色潮红的李莲花,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李莲花的脸颊,那人却抓住他的手,将自己的脸贴在方多病手上,醉意朦胧地看着他。
方多病眨了两下眼,轻声问道:“你真醉了?”
没回应。
“你是真的醉了吗李莲花?”
还是没回应。
对方只是看着他。
方多病这才抽了手,伸出两根手指头在李莲花面前晃了晃,问道:“这是几?”
李莲花眯了眯眼,拍拍胸脯,“四!”
方多病点头,瞥见对方头上的簪子,问道:“这簪子是不是被小偷偷走的?”
李莲花打了个哈欠,“我快死那会儿好多人来抢的...”
方多病笑,“那你说你当初梦到什么了才想让你活下去?”
李莲花皱起眉,似乎是在消化这个问题,他突然起身,用手捧住方多病的脸,摇头道:“有个小孩非得拽着我的脚哭着喊我师父,怎么都摆脱不掉。我被吓活了。”
...
这个小孩...
莫非...
方多病退后半步,李莲花前进一步,双手勾住方多病的脖子,弯眸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
“你真醉了吗?”
“真醉了。”
“我怎么感觉你比我逻辑都清晰...”
李莲花一用力,俩人都倒在地上。
他摘了簪子别到方多病的发髻上,原本就只是草草束起的头发瞬间散落,发丝落在方多病的脸上,而方多病却担心对方的膝盖在地板上会不会痛,对方却又在那簪子上挂了个香囊。
...
“真醉了。”
方多病鼻子发酸,“那你还会走吗?”
第二天醒来时,李莲花没有看到方多病,倒是在床边看到了他的笛子。
李莲花恢复功力后第一件事就是修这笛子。
许是在枕头底下硌到他了,方多病才把笛子拿出来放到床头。
他伸着懒腰出门,却看到莲花楼停在竹院旁,方多病坐在马上冲他招手。
“李小花!快来呀。阿飞回信了!”
李莲花偏头,看着丝丝阳光透过竹林洒在方多病的身上,那紫色香囊在白色的衣衫下有些格格不入的意味。
下次还是用别的颜色吧。
他的眼神落在方多病脸上。
关河梦还说,这种病不是很好治,但多陪伴是必须的。
“知道了。诶对。过几日关神医和苏姑娘大婚,到时候你给我个面具吧我戴戴。”
“哎呀!我忘记去参加我小姨和展兄的婚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