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当文明开始时,一切都已经注定,但当文明发展时,他外表的华丽总难持续。变革是文明桥梁的升华,发展是文明桥梁的积累,可若积累到一定程度时,没有变革的文明也将倒塌了。
漫漫的大日缓缓从东方升起,照在了破烂的城墙上,泛出红色的光泽,这层龟裂的黄土与那张告示牌的红插难得有如此相似,这最后的相似,明天也将要拆除了。
这告示牌是那个叫约翰·吉米安的外国男人插上去的,跟着他的还有县衙里的李师爷,说什么朝廷要镇压什么起义,要腾出块地给洋人修铁路。那些洋人也真是可恶,把城里几个老爷的店铺都抢了,张老爷还被折了条腿,这辈子怕是都下不了床了。下不了床事小,后来不知听了哪个的话,食起福寿糕来,如今连祖宅都卖了,到街上和我们一样乞起食来。
这乞食还有门规矩,那就是四肢健全的青壮绝对是乞不到的,但可以把自己卖入奴籍,若是碰到贵人也不至于饿死。反正这年头地主家都没余粮,商户年年亏损,当兵的连吃都成了问题。你去干活?被卖了,都不一定清醒。
所以洋奴贩子到成了抢手的营生,说是要去一个叫美丽间的地方伺候洋人,能够管份饱,混的好还能出人头地。这些年,倒是走了不少商户,连刘举人都去了,说是要为华夏谋条出路。至于农户,听到洋人二字就避之不及,因为那洋人刚来就气势汹汹的去了县衙,把不出来迎接的前县太爷给打死了,那县太爷的儿子本是个进士,可惜罪了洋人,也逃到那美丽间去了。
那洋人也有古怪,总是胸前挂着个铁十字,拿着本厚厚的书,到村里到处跑。桑树底下,晚晚的黄昏,一群孩童不约而同的聚在了这里,村长拿着副折扇,文绉绉的走了出来,说概是这洋人信佛,应该是古竺国来的,来的路上染了煞气也变成洋人这类凶魁了。说着,又讲起那缺三少四的西游记来。但不知为何,那洋人把山上的寺庙给烧了,还把和尚杀光了。
后来,也就是如今了。这江的那边不知起了个什么义,说是要把地主的土地给分了,村里的听了都只是笑笑,那地主家里可是有好几个打手,再说这年头闹事的还少吗?不都被县太爷给杀了,给地主种田还能有点吃的,若是今年老天给脸还能落下点粮食。至于洋人修铁路这事,还是有不少不同意的,说是那面墙还是大将军岳飞修的,是老祖宗保下来的,若是拆了,下去后,是要被打进十八层地狱的。
于是,今儿午,村长带着几十个村民和隔壁好几个村连着几个书生去找洋人去了。那些洋人见了此,便把那什么别墅的大门关紧,站在那个叫什么的……阳台,站在那阳台上不知说些个什么,最后声音越说越大,好几个拿枪的洋人跑了出来,把枪举好瞄着村长他们不知喊些什么。那几个书生见洋人不开门,便想砸门而入,刚搬起块石头准备砸下去,大铁门那边的洋人就喊了声什么,然后那些洋人就开枪了。
“砰砰砰……”
书生倒了好几个,就剩下了两个,但他们丝毫不惧,喊着什么“为国,为华夏而死,虽死,犹为吾所幸。”
然后,叮嘭一声,石头砸在了大门,同时那几个洋人也换好了弹“砰砰砰……”
书生倒了,站在前面的老村长也倒了,村民看村长倒了,有几个受过恩的村民便冲了过去。有人冲了,剩下的村民也就跟着去了。洋人的枪在这十几米的距离也来不及换弹,只得拼杀了。
这些村民全是饿到大的,体质自是比不过那些个洋人,可人数却不止几倍优势了。村民们如同汹涌的浪潮摧毁了孤木的负隅顽抗,那些运送着资本的孤木,或许孤木本无罪,或许资本也无罪,或许万物本就没有罪罢,但文明与时间还是会见证和评判那一切。只能说一切都在向前罢,向前的浪潮遮掩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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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后,村里孩童都被一个叫“黑三”的中年男人接走了,那个叫约翰·吉米安的男人似乎也与那些洋人葬送在此,时间被向前的潮流推动。那个曾讲述西游记的老人消失在黄昏的桑树下,后来连那桑树也消失了,只剩下一寸矮矮的黄昏,矮矮的落下,如同那帝国最后的倔强,用血染红了最后的云霞。
那个叫“黑三”的男人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讲着一口不着调的话,若不听仔细了还以为他是个洋人。他说话时舌头是从来不翘的,再加上一身黑麻衣服,孩子们便叫起他黑无常来。那黑三被小鬼唤作了无常,便指着衣上的补丁道:“你看,花的嘛!哪里是黑色呦。”
小鬼又叫到花无常,那黑三又指着腹前的小一片黑道:“你看,黑的嘛!哪里花了?”孩子们便唤他为黑花无常,黑三没有办法,也不吱声回答了。只是拉着一个满是行李的独轮车,带着孩子们赶路罢了。赶路途中,他便问起孩子们的年龄来,孩子们不知他要干嘛,便告诉了他。他笑着把我们的名字改了,叫什么阿初,阿次,阿三,阿四……阿次九。说是贱名好养活,不然老天爷要请阎王把孩子们的魂勾走了。孩子们也是被吓到了,便认了这新名。
可这路上实在无聊,孩子们便又想起西游记来,尝试着讲些个情节,可总是缺七少八凑不过来。便又去问黑花无常会不会讲西游记的故事。黑花无常一脸傲然,露出久违的笑容,问道:“你们想听啊?”
孩子们一个劲的点头,发出嗯嗯嗯的声音。那黑花无常顿时心情大好:“说是那东海里边有个岛,岛上有座山,叫那个花果山,山顶上有块大石头……”黑花无常虽很有兴致来讲这些个故事,可孩子们还是觉得他讲的不好,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一时间也说不出来。只得任那黑花无常去说了,毕竟当时对西游记也只知个大概,谁知道那书上说怎么写的?
后来,我们翻过了一座不知叫什么的山。那时干粮已经吃的差不多了,要担心起吃食来。黑花无常便带着几个壮实点的娃去挖野菜,运气好还能摘点山果儿。若是老天可怜,还能见着几个兔子,可惜黑花无常太笨了,连弹弓都不会用,总是把石头射偏了。
他那粗糙的大手没有辜负粗糙二字,却辜负孩子们的期望。看见孩子们失落的表情,他傲然道:“咱祖上是插田种土的农民,又不是那生肉喝血的猎户,这打不准不是很正常吗?”
阿十五听了他那劣质的狡辩,便在一次寻食路上,把黑花无常的弹弓偷了,去了林子里要打猎。可那老天爷忘了可怜这回事,林子里一只兔子也没冒出来,阿十五便越走越深,最后不知去了哪里。黑花无常回来后,便去找阿十五,却只寻到了弹弓和一片沾上血的衣角。那弹弓还是那样,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但那衣角却如同利剑刺入了他的心里。
孩子们问黑花无常阿十五去了哪里时,黑花无常呆在那里不动了,闭着眼睛,抬着头,他那如古木的皱纹便显露出来,那古木纹路时紧时松,隔了好一阵,他才缓缓的说道:“小十五啊,他……他被仙人收作了徒弟,要去西天取经嘞!”孩子们听了,都高兴起来,神情激动的问到:那阿十五是不是和孙悟空一样厉害啊?
“对,和孙悟空一样厉害……一样厉害……一样厉害。”黑花无常神情恍惚,他的双眼似乎又闭上了。孩子们又问阿十五什么时候取完真经。黑花无常没有说话,孩子以为他不知道,便也安静下来,继乌拉那拉·如懿续向前走着。不知安静了多久,黄昏都快结束了,他那最后的余晖也将消散,黑夜中又开始了西游记的故事“说那孙悟空本领高强,两三个回合就叫那扶着琵琶的天王败下阵来……”
回首望去,落下的夕阳,漫漫的月光一切似乎都和昨天一样,和前天一样……只是少了个吵闹的声音,多了个孙悟空的模样。
许久以后,他们才知道,阿十五祖上是个猎户,一个打过老虎的猎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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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阿十五走后,黑花无常便很少说话了,总是独自一人默默的走着。孩子们对黑花无常讲的西游记听腻了,要自己捣腾个所以然来,说是要把阿十五给编进故事里去,要造一个无敌的大英雄。
就这样,孩子们一路专研,一路讲些个片段。也不知道赶了多久的路,也不知改了多久的故事。总之,黑花无常的黑麻都快成泥黄色了,就如同那时的落叶快腐烂般。那麻鞋成了蜂窝,裸出发紫的脚丫,我们要去哪里?黑花无常重未提起过,只是一个劲的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
刚开始有许多的山川,山里的野菜、野果的味道并不是很好,但饿极了,总是能吃出味来。有一次,阿十七捡到一只兔子,他用那泥手抓起那兔子纯白的后颈,走走跳跳的交给黑花无常,那天终于有肉了!孩子们为此开心了好一阵。孩子们问他在哪里捡到的,他骄傲的答道在好大好大的一颗树下。以后每经树林,孩子们总要观望仔细,生怕错过一只兔子。可惜,后来再也没遇到过兔子,孩子们也因此苦闷了一阵。
过了那些野菜、野果的山岗,是一片黄色海洋的平原。和一条巨大的河流:它汹涌着波涛,宣誓着他的不凡,从高山峡谷之巅劈向平原两岸。他那孤傲的清澈,不同于秋收时分的黄。那热舞的浪花,那惊天巨浪,那向东不屈的执着。他如那开天的巨斧,劈开南北,与面向东方的迷茫。他从不犹豫青山的一角,他从未停下,从荒芜走向繁华、再面向荒芜而去。他追随着日出,他穿越过黑夜,他照耀与月光,他呼唤与星河!他蛰伏在东方巨焦之上,积蓄着震撼世界的力量。听啊!是怒吼!听啊!是咆哮!听啊!是千万万的怒吼与咆哮!!听啊!是千万万东方的怒吼与咆哮!!!
他们望着那东流去的大河,久久不能平静,仿佛整个灵魂的在震撼。那大河给于他们以震撼,并不在于他的汹涌,而是唤醒了某种生而及备、刻在骨子里的傲,那种傲是不同于张扬的狂,而在于沉淀的豪,就如同那沉淀的水流般,你永远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变成一线惊天骇浪。这种震撼仿佛将过往的喜怒都冲刷洗尽,但震撼只是一时而已,留下的那种傲却是永恒的。
那片黄色海洋是路上最为满足的日子,秋收农人忙,活儿多到干不过来的时候,雇工也便开始冒头了。于是黑花无常干起短工这一行当,孩子们也跟着干活,最起码吃食是管上了。水稻不同于小麦,忘的那么彻底,水稻即使成熟了,还是会留下青春的痕迹,如果说小麦是向前追逐,那水稻便是徘徊的回首。如果只去追逐,那么追逐的又是什么呢?如果只去怀旧,那么怀旧还有什么意义呢。未来启发于过去,而必将超越过去,这不正是所谓的历史发展吗?而那种追逐与回首,结成了秋夏,结成了一代又一代农人的情怀。
这年正丰收,像稻谷这类是地主家主要的田租,租户就靠红薯这类过活,所幸这带地主仁慈,还给出块不收租的菜地,让租户不至于吃上一年的红薯拌饭,红薯粥类的,至于青菜能否有个收成,又得看天了。庆幸今年年景好,可以勉强还上去年的田租,若是来年老天赏脸或许还能把前年的也还上,或许还能存上一点稻谷,这样灾年也不用卖儿卖女了。至于黑花无常他们过了一阵忙活,便带着些干粮又赶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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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花无常他们出发时,大概已是秋末了,农户又忙活起红薯这一温饱必备来。至于收成如何,又得交由那信奉万年的老天了。这几天,那被信奉的老天似乎不大给面子,接连下了几场秋末大雨,使得赶路又慢了起来。
孩子们那套西游记也琢磨的差不多了,最近老是在黑花无常耳边唠叨,说是石头里蹦出个阿十五来,把那张玉皇给吓昏了过去,又把那几个龙王打劫了一番,最后从如来那些个菩萨那里把真经抢了过来。黑花无常本来是想笑上一番,但听到阿十五后,又不得不仰起头,闭上眼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道:“好……讲得好啊……好啊,小十五知道后……知道后,会高兴吧。”他又勉强着挤出个笑容,摆在孩子们面前。
等这套西游记听的不耐烦了,孩子们又捣腾起另一套来,说是上一次没有打妖怪,阿十五肯定是不高兴的。
后来,又不知过了多久,黑花无常的胡子已经可以结辫子了。阿九那几个女娃总是趁黑花无常睡着时,把他那大胡子好好装饰一遍,算是报了鼾声之仇了。那时,我们从平原又经历一段小山,再后来,又是那条大河,汹涌无比的大河,他没有因为冬的到来而放缓脚步,似乎比上次还要凶猛。
为了赶在寒冬来临之前,用了一大笔黑花无常从村里带的钱才勉强找了个船家,一颠一颠的渡江而去。后来又翻过了座山,在山顶时,见了一座许大许大的城,估摸着比县太爷的县城还要大上几倍。如果用来种田该产多少粮食啊?阿七不禁想到。而阿次五却是在琢磨船家那回事儿,想着如果去当船家得赚多少钱?到时候再雇几个船家……
黑花无常掂量着钱袋子,看着那座巨城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禁把钱袋子紧握起来,便带着孩子们走下山去。下山时,刚好已到傍晚时分,他们拿出少许黑饼子,勉强垫下肚子。继续向那城赶去,黑花无常还是推着那独轮车,只是轮子已经不成圆了,支架那也换了好几次。孩子们向前走着,看着看着熟悉的火烧云,小声的讲起西游记的故事,随着独轮车磕跶的声音,慢慢的向前走去。
那城逐渐变大,越来越大,大到一眼看不过来的城墙。终于清晰了许多,那是青石堆积成的高墙,和红木大门,那门大约有十多个黑花无常那么宽,亦有两三个黑花无常那么高。红木门上钉了好几十口大钉,城墙上有个木牌坊,若是黑花无常他们识字,便知这是“門南小”了。城门还是开着的,门口站着几个“勇”字清兵,带着大木盖帽,腰间戴刀。与以前县城衙役不同的是,他们的衣上没有补丁。
再过半个时辰也该关城门了,那些清兵见着他们,便伸出手拦了下来。黑花无常弯下腰,作揖赔笑道:“官爷,不知找小人有何事。”那为首的清兵,似笑非笑道上一句:“你这斯,可懂道上规矩。”
黑花无常笑道:“小人带着亲戚家的落乱孩童,初来此地,不知规矩,还请官爷指教,指教。”
那为首的清兵便一脸鄙夷道:“如今这世道可不太平,犬干乱匪肆行,一个不小心就是杀身之祸,你们这进了城便是受官爷几个庇护,给点保护费不过分吧。”
黑花无常无奈道:“小人家境贫寒,还要养活这么一堆娃子,恐怕交不起官爷的保护费。”
那官吏道:“你可知如今李大人推行的是什么政策,你这进城是要交税的,是要给朝廷剿匪用的。你若是不给,这城你怕是进不了啰。”
“官爷,您说给多少吧?”黑花无常低头问道。
“我看你小子一副穷酸样,给个五两银子也就罢了。”官兵摆出一副吃了大亏的模样。
“官爷,小人哪来那么多钱啊?”说着,黑花无常掏出钱袋子,“这是小人全部的家当了。”
那官兵见着钱袋子,一把抢来,“行了,我看你小子老实,今儿我算亏了点,进城去吧。”
黑花无常恳求道:“官爷,这是小人全部家当了,您都拿去了,这孩子咋办呀?”
官兵不耐烦道:“你特梁的咋这么多废话啊!老子管你咋办,赶紧给老子进城去,不然,老子把你赶出去。”
黑花无常无奈的带着孩子走进了城,时不时回头看,那夕阳被红云遮住了颜色,流露出了些许颜色,而整个天空却多半已是夜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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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无常推着独轮车走过这被时间腐蚀百年的城墙,向着一片黑暗的城里走去,用脚踩了踩青石地面,总觉得不大踏实。仿佛鞋子与地面天生不合一般,如同有根刺在脚底,走一步刺便会深一些,慢慢由皮入肉,由肉入骨,由骨入髓,由髓入心。终是被穿透了心,连希望也不曾闪烁过,只有活着伴了人这一生。若只有活着,又何必为人呢?我寻不到答案,时间也未曾停下我的活着,就像黑花无常那样。
黑夜驱散了最后的黄昏,夜黑的很深,深到漫天见不着一丝光,或许有,但也只是遥不可及的一丝光罢了。刚入夜,似乎没有那种寒气,只是走着走着就不知在哪里躺下了。也不知睡到何时,竟被寒意惊醒。独轮车里本是有床被子的,却因这些睡姿的原因,一床竟然变作了两床,或许赶路太久的原因,那被子也消瘦了许多。黑花无常将蜷着的被子抱了出来,小心翼翼的盖在孩子们身上。
独自坐着,望望这未曾庇佑他忠实信徒的天,竟然现出了半轮月亮,那月亮很美,和家乡的月一样美,周围的云彩很厚,和家乡的云一样厚,望月的人很呆,何思乡的人一样呆。不知过了多久,这月过了这楼的这头,去了楼的那头,只剩一片黑长的影子照在了街上。光明又陷入了黑暗,黑花无常仰着面,闭上了眼,手不断的抽动。自阿十五走后,他的双眼似乎再未有过忧伤的神色,若有,那便闭上好了。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黑花无常又睡去了,梦中的月光仿佛和今天的一样,就像梦的忧伤却只是伤罢了。黑暗笼罩着孤深的大街,睡地面的并非只有黑花无常他们,走个十几步便是一群了。许些年,未曾见过万家灯火的场面面了,夜吞噬这片天地。而这深夜中并非没有灯火,只是灯火太过骄傲,不愿游荡在贫穷的街上,就像那些个老爷也不愿与乞丐有过什么关系。
那灯火终也是无罪的,透过大开的门窗终也能分出些站在大街上,可惜却没借光的人敢靠近这里。那大开的梨木门,高三层的小楼,透出些奢侈的腐朽气来,倒也真是奢侈,光是里面的一套梨木下桌椅就能足以换取黑暗中人的一辈子了。风不愿吹过此地,不愿把这股臭污了他人的鼻。烛焰却不断的摇晃,在黑夜笼罩的城里,唯独此处灯火通明,或许那消失的万家灯火都被藏在此处。
这楼内喧哗不止,里面被肮脏的金银刷洗,外面却故作风雅的挂上个“风月楼”的牌匾。还时不时来句“公子”的称谓,他们倒自以为不同常人,若王公贵子是如此这般,也不至于春秋战国出来个“百家争鸣”了。那些个“公子”倒也很是讲究,肮脏之事称作“风流”,倒也真是风流了,风早晚得吹走,水迟早要流尽。命格好的便也趁着风流罢了,命格差的望着风流罢了,也算这安静几百的总结了。
这夜是如何的,我已忘了,只晓得这夜是下一个黎明的前兆。那月是如何的,我也不记得了,只知道那月是夜中寻找着希望的光明。夜更深了,月却只剩下金色,或许一切只能交给明天,或许明天已经到了,只是我还在今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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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到了什么时候,这死去了的城居然吭出了声,随着第一声,又传出第二声,接着闹市便也就出来了。有门户的打开门户,没门户的出来摆了个摊位,那收税的兵爷早早从衙门里跑了出来。只不过,他们也只敢收收摊位费,那些有门户的多半是上面有人的,那些上面没人的,也和县太爷有些交情。
那些官老爷也是人精,从税收里拿还要作本假账,被查出来了,又得多份打点,还不如让商户自己送来。风险降了,拿的还多了。上面问起来,自然又是说今商不足矣,已尽力行之,再打点一番,也就没人上报了。若碰到些清流人士,那就只得痛出血,在他上面打点了。
至于那些摆摊的,也是机灵的很,到处找人攀关系,比如那个衙役的表舅侄子的二姑父,大家也就卖了个面子,少收了些。再比如,这家常请酒喝,衙役也卖个人情,少收些银钱……至于那些不攀关系,不懂人情的,也就混进了乞丐堆里。
倒是这几年,攀关系,懂人情的,混的也不太好。丐帮收了几个,没进丐帮的,也变了身模样,穿起补丁来了。那些有门户的商人,倒是没变什么样,只是卖起洋货来。这洋货贵的贵,便宜的便宜,比如那洋布,虽绣的怪异,但比绣坊出来的便宜上几倍。又像那洋火,也比火折子便宜。但那洋表,却贵的令人汗颜。
这些自从商户有了洋货,宜昌的绣房便也倒闭了不少,那些个绣女也被裁了不少。至于还在支持的,都是些前朝就有的产业,有自家的绣法,毕竟贵族对那洋布还是瞧不起,再加上前朝就有的产业,店铺和洋货源自然是不缺。而且洋货自从大卖以来,少数胆的地主也经起商来,这商业的竞争倒也是起来了。若不是税收和思想问题,或许商业能成王朝主要收入。但这终是没有可能的,毕竟过去已是过去,哪里容得胡乱改动。
最近也不知朝廷要干什么,老是有京都来的差使进城,传这封命令,那封命令的。今个儿午,还来了一位身穿锦鸡补衣,戴珊瑚顶宝石的,那可是大官,这宜昌的县太爷见了可是跪迎的。只是进城时,大家都是跪着的,没人瞅清那位大官爷是个什么面貌。毕竟村长爷爷曾说过见了大官,抬头见可是不敬之罪,是要砍头的。那些礼法什么的,大家也不太清楚,只知道跪好就是了,不然一不小心脑袋也就没了。
早上时候,黑花无常本是打算干些个跑堂伙计的营生,便去了一家招工的酒楼。但奈何长相不行,掌柜的怕他吓了客。再加上他五大三粗的模样,哪有个跑堂伙计的样子,说是落了荒的土匪都有人信。没有办法,黑花无常又只得干坐着等,等着饿,等着死。
他也的确是五大三粗,什么细活都干不来,但唯独打补丁的手法堪称一绝,可补丁能补活人吗?想干些拼劳力的活,可这都入冬了,城里谁家还要劳力?他这没资本,没背景,还没个手艺。关键这年代也没什么工程,搬砖都没得搬。
他坐着街边想了许久,也没个办法。正巧外面说朝廷来了个大官爷,这县令也是人精,下令把两街的乞丐都赶走。那些衙役得令,就是一顿吆喝,随着棍棒招呼。黑花无常本想起身离开,却不知被谁踹了一脚。黑花无常身子结实,把那脚挡住,然后一推,那衙役就倒在地上了。眼看着大官爷要进城了,县太爷也就对黑花无常道:“你这斯听好了,外面来了大人物,容不得你这等胡闹,还不快快退开,别脏了那位大人的眼睛。”随后又扔了个钱袋子过去。
黑花无常拿着钱袋子,立即跪道:“谢大人施舍,谢大人施舍。”作了几个揖,便急忙爬起来,不歇脚就走了。
那县令也觉疑惑,这衙役怎连个市井小民都打不过了,可又想到平时喝酒逛窑,时不时还敢去抽几口洋烟,便也释然了。
多少年后,查起户籍来,我们才知道,黑三本是河县原县令之子,原名作李存武,本是皇平九年武举进士。本派往江浙一带剿匪,后来罪了洋人,逃到美丽间去了的。可惜学不通外语,又折返回了乡。不出半年,又遇到了村民闹杀洋人这事。受了村民的委托,再加上村长和黑三也有些血缘关系,就带着孩子去宜昌城这一繁荣地带避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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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花无常拿了那个钱袋子,跑到孩子们玩的地方,看着四周没多少人,小心翼翼打开钱袋子,只见一个三十两的小银元宝。他摸着袋子,沉沉的压在手心,眼睛眯眯的看着袋子,也不知想些什么,时不时发出呵呵的傻笑。孩子们见他笑,自以怪异,自此以后西游记里便多了号叫作“笑脸鬼”的妖怪了。
他想了很久,觉得这三十两银子可不能花,一旦被歹人惦记上,命也就跟着没了。即使不能花,但带着身上总多些许安稳,毕竟沉沉的嘛。于是,站起身,又去寻活干了。可惜,一直到傍晚,他也没找到活干。可孩子们还饿着了,他只得跑到大店铺里,把元宝找散了,换了一堆碎银子和三个五两的元宝。又觉着不好意思,便找掌柜的买了些西洋糖,算是照顾了生意,又去外面的摊子上买了些面饼和红薯饼。抱着这些饼,见着孩子们笑道:“开饭喽,今天吃大白面饼子呦!”
孩子们自是开心,要知道白面可是逢年过节才吃得东西,皆迫不及待的接过饼子啃了起来,又笑着问道:“黑花无常,今天可是过什么节?咋吃上白面饼子了?”
黑花无常应道:“今儿,是咱们有着落的日子,可不得吃好点。”从此,西游记里又多出个叫做“着落节”的日子。
吃了这顿大餐,黑花无常摸摸口袋,想了想,又把手伸了出来,什么也没拿。孩子们也不注意这些,倒是吃了饼,渴的很。要知道,码头的江水喝了会拉肚子,而水井多在人家院子里。唯有南街的一个死胡同里藏口井,井前不知写了两个什么字,若识字便知这是“世濟”二字了。黑花无常便领着他们,去了南街……
此时,城东的“客来楼”二楼,里面大摆了一顿,那小二念着“两面煎熬济世鱼”“大展鸿图升官鹅”“黄金翠饰珍宝猪”“福气中来十面锦”……最后一壶“玉壶仙人不敢饮”。坐北面的听着这菜名,倒是有几分新奇,便向东坐的那位说道:“多谢刘老爷款待啦。”若黑花无常在此,便知这是宜昌县令了。
东座的刘县令闻言,立即赔笑道:“此乃卑职职分之内,早有听闻大人喜于风雅,早有仰慕之情,还谢大人赏脸同座,实乃下官之荣幸。”此宴,终为醉翁之意不在酒。
酒过三巡,二人皆有醉意,刘县令率先问道:“不知大人来宜昌所谓何事啊?”北座的那位大人,笑道:“好你个刘奇文,竟敢打探朝廷机密。”
那刘县令立即下跪,哀道:“大人饶命啊!大人饶命!”北座的那位看着跪下去的刘奇文,哈哈大笑道:“亏你刘家还是书香门第,亏你还是致和元年的进士出身,就这胆气?你还不如去你刘家的秀坊里绣花去得了。”
那刘县令把头一抬,两眼通红,铿锵道:“大人可知这七尺之躯犹可血染百步!”说着,腿还哆嗦个不停。
北座那位,继续笑道:“呦,还急了,哈哈哈……算了,不逗你了,此行之事,你迟早也得知道,现在告诉你也无妨,此次前来,乃军机处特令,于宜昌修建新型工厂,引进洋人技术,开办洋务公司,刘县令,你可得好好配合啊。至于你那狗屁的七尺之躯,我倒是杀过不少,如今他们的坟头草也应该有七尺了。你这如何,我也就不知道喽。”
跪着的刘县令低头道:“下官听候大人差遣,万死不辞!”随后,二人无意于宴,各得所需,相辞而别。
楼外,刘县令上了马车匆匆而去,马车外面的仆从问道:“老爷,你适才为何发怒啊?”车里的刘县令也是高兴,笑着对他说道:“这就是老爷我懂得察言观色了,那张大人在试我有无能力嘞。”
而楼内,北座那位正襟坐在桌前,笔韵有力得写着:“臣张三同奏上,恭请圣裁,三扣而致。
于胡广兴洋务一事,臣以为胡广之地,地广物丰,民生尚足,可以操办。至于新军事宜,臣举荐胡广总督曾,其练湘军军纪严明,战力惊人,可谓悍勇之师,加以训练可为新军。至于宜昌县令刘奇文为人极度圆滑,为官压榨百姓,寻私枉法,恐难堪大任。望圣另遣贤德操办新军工厂一事。臣愿亲赴莺及丽,引进洋学,重兴我大殑伟业,为我民族之复兴,臣九死犹可。望圣以洋务一事为大殑复新之本,勿进腐朽之谗言。
-兵部侍郎张三同亲笔,致和二年十月二十九日。”笔停,那人本也打算歇息一下,却如何也无法入眠。他借着昏黑的烛光,取出一副若大的地图,铺在地上。取灯细看,只见图左竖写着“大殑無疆,福澤千萬。”八字。图上布满了红线,他左手不断抚摸着这张地图的每个地方,仿佛上面的一切都是稀世珍宝,都是血肉所在。他的目中越发坚定,却时不时泛出泪光。不知何时,他竟然睡在了那副图上,而他的眉头却一直紧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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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又是一个不错的黑夜,连月亮都没有出来可怜下漆黑的大地。唯有黎明还是一如既往的准时,大街上又喧哗起来。黑花无常拿出二十几个饼子给孩子们,算是一顿难得的早饭了。吃完饼,他又去找活了,只是这初冬的日子,实在没啥活干。就算有活,也被人抢去了,毕竟满街都是“丐帮”英杰。
若是什么灾年,那官府还得做做样子,把“淘米水”当粥施舍起来。这百姓们还得夸县太爷几句,不然,等到第二天粥铺都撤了。农民祈求丰年,乞丐倒是祈求天灾。这天灾来了,农民便成了乞丐,祈求天灾的人就多些。这丰年来了,乞丐饿死了不少,祈求丰年的农民就多些。可老天若折个中,饿死的人就多些。
今年是个丰年,农民能温饱了,可这乞丐也就惨了。毕竟殑朝有九万万七千万人口,耕地有五亿多亩,人均耕地有五亩出头,但贵族和士族人均耕地五百多亩,地主人均耕地一百多亩,平民人均不足一亩,无地人口占79%。而且手工业等副业处在洋货与苛捐杂税的冲击下,能苟延残喘下来,没有像古竺国那样直接崩溃就已是万幸。如今,找活难,活更难。
言归正传,今儿黑花无常寻了一上午的活,都没人搭理他,倒是听了不少城里的江湖传闻,像些个什么这家镖行丢了镖,那家土匪取了压寨夫人,江湖上又出了个什么门派大侠……黑花无常问他们从哪得知的,他们异口同声道“听贤楼,张先生”。
黑花无常一激灵,这张先生无所不知,也许是个江湖老人,若得他一番举荐,定能找个差事。若不是江湖老人,也是个消息灵通之辈,定然知道哪里有活干。我得好好请教一番才行。
思罢,便询问起听贤楼来。这听贤楼在城东正街上,是个喝茶听书的地界。日有不少贵人前往,还有不少文人赋诗。这楼也有来历,据说是圣人老子传道之地,所以叫了个“樓賢听”。至于那张先生本是个秀才,奈何家境不好,文章也差了三分。但口才甚好,就在听贤楼评起书来,又喜论些时事。平时就算茶楼关了门,也堵不住他那嘴。他便在大街上讲,什么武林里的风花雪月,什么旧时状元的爱情故事……“故中有事,事中念故。”便是对他最好的评价了。
黑花无常一路小跑到听贤楼前,但见到里面全是老爷,他不好进去,于是想蹲着门口听着。他往门两边一看,居然全是“丐帮”人士,便对着靠门近的那乞丐说:“兄弟,让点位置坐吧。”那乞丐看着黑花无常一副凶煞脸,人又高大,知道不好得罪,便往旁边挪了挪。谁知黑花无常一坐,直接将他挤了出去。他也不敢埋怨,生怕罪了人,灰溜溜的走了。
那楼内的评书,似乎刚好讲完,只听非常润滑的声音传了出来:“今儿的《石头记》便讲到此处,明儿我们讲‘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接下来,我们论论最近的新鲜事儿,如何?”
下面传来一声:“说你的吧,爷可就等着你这新鲜事了!”
又有起哄道:“不知是哪户人家又娶了个漂亮娘子啊?”“是啊,快说你的吧!”
“既然诸位如此盛情,那我就献丑啦!”那润滑的嗓音又传了出来。
“呦呵!你还喘上了是吧!”
“咳咳咳,今儿,我们不论风花雪月,我们论论时事。”这时,不少听客便走了出来,有人还喊了一声:“张大儒生又来传道啦!”随后就是一阵笑声。
“据可靠消息,上个月,隔壁河县发生了与洋人冲突事件。据说啊,那洋人有好几百号人,人人拿着那洋枪,要拆掉岳飞大将军修的一面百里古墙。引起了当地几百个村的反抗,号召了几万号人。
据说大侠李安平就在其中,还有玉文寨的百十号英雄好汉。这李安平,李大侠就不多说了,一身锤柳大法,尤其是那锤柳神功已经登峰造极。
我们来讲讲那李大侠的大徒弟。叫柯戴飚,在锤柳大法上改进出了锤佐叶大法,尤其是那锤佐叶神功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自出师以来少有敌手。毕竟他自己打不过,还有老师帮忙打。
为了那保护那面古墙,玉文寨也是下了血本,三十血霸,三十血吒全部出动,和洋人大将赢玉牢十大战三百回合,最终全部玉碎,可悲,可叹。
洋人的洋枪甚是厉害,能借麒麟之力,只听得一声枪响,大地便抖了三下,但村民里也有隐世高人,尤其是那叫薛匹的尤为厉害,一身上古绝学慧兑大法,尤以那兑姥十神功最为厉害,李安平看了都自愧不如。据说一个回合下来,将那洋人的洋枪扳歪了,借不到麒麟之力,可那洋人身材高大,一般人物岂是对手,双方又大战五百合,胜负难分。
就在这时,术穴宫宫主龙大侠前来助阵,一招‘耳源以词仿城’杀敌无数,还有一招‘耳词寒树吐象’直接击杀赢玉牢十。再有百十回合,洋人全灭。
这洋人大败而归,在下不才,有所感悟,赠予各位老爷‘僚非神魁,犹可灭之。庶尤敢为,我犹不可?’”
“得了,少在这贫,赶紧给爷来段荤的。”
“就是,就是,赶紧来段荤的。”
“那洋人凶悍无比,当年好几万朝廷大军被人家几千人摁着打,你还想灭洋人,做梦去吧。”
“就是,睡醒再来说书,免得你一堆梦话。”
……
“安静安静,各位老爷,那咱们再来段,采花贼阿飞奇袭黑风寨压寨夫人。”接着座下也都安静的品起茶来。
“话说那阿飞乃是飞雪门最后一位传人,一身武艺炉火纯青,可谓是一代武林高手。尤其是他那轻功早已到了片羽可飞之境,为人也很是豪爽,所结亲朋甚多,大有一代雄主之资。这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犹他为奇。且又正直青壮,又是江湖中人,消息灵通。据说啊,只要是拍的上面的美人他都见过,可他只是见一眼,什么也不做,却坏了姑娘的名声。所以江湖人称采花贼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