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宴臣老远看到路边等他的许沁，他缓缓将车停在她面前，下车为她开了车门。算算时间，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她了。许沁结婚，父母出国后，他们各忙各的都极少回家了。大概是怀孕了，他瞧着，她脸似乎也比从前圆润了些。
“比上次见你，好像是胖了些。”
许沁摸了摸脸，说道，“是有点吧，调去门诊工作轻松了很多，怀孕之后他们家人一天到晚让我吃这吃那的，不胖才怪。”
孟宴臣看她倒是一脸幸福模样。
“他们家人对你好就行。他要是敢欺负你，你一定要和我说。”对那个妹夫，他总还是有些别扭情绪。
“我知道啦。他不会的，只是有些事情他也没有办法。”
“他既然没办法就不应该这么早要孩子，现在你怀孕他就顾不上了，孩子出生后怎么办，要你辞职在家带孩子吗？”
孟宴臣蹙眉，看着妹妹为对方找理由，他到底还是忍不住。
“他舅舅舅妈答应会帮忙的啦！”
“那你是打算带着孩子住他舅舅家还是让他舅舅舅妈住到你这个小房子？这两地方有哪一个够你们带着孩子住下去的？”孟宴臣继续没好气道。
“我……”看着哥哥神色不悦，许沁皱着眉，想到这点，她本来就心里不痛快，“我其实有提过回家住的，可是宋焰不愿意。”
“为什么？怎么，他那点可笑的自尊心比你和孩子还重要吗？”
“他只是想靠自己养活我们，不想靠孟家……”许沁越说声音越小，她当然知道哥哥说的是实话，也知道他是真心为自己着想。可自己当初为了结婚放出的“豪言壮语”才过了没多久，靠自己不靠孟家的大话言犹在耳，她也只能强撑着面子。宋焰舅妈今天没空，翟淼又忙着写论文，她也是没有办法才找了自己哥哥，内心有预感少不了一顿奚落，只是被他说得这么直白，她还是一时觉得难堪。
孟宴臣轻哼一声，“那就祝他靠自己早日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吧。”看妹妹这副模样，忍住不再数落她。
叶子整理了一下单据，拿在手里拍了拍，对着身边陪她一同来缴费的冯扬轻叹道，“这地方，真是花钱如流水。”
“可不是嘛，好在阿姨手术很成功，就快要出院了。”冯扬安慰道，随她并排往前走。
“对了，想跟你说一下，我打算不读博了。”
“为什么？你之前不是一直想做学术的吗？”他冷不丁来这么一句，叶子诧异，她知道，他的导师一直很器重他，读博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打算。
“我之前在德国交换认识的朋友最近回国了，他组建了团队打算创业做生物样本冻存方案和交付，恰好跟我的研究方向一致，我已经决定加入他们一起创业了。”
“那你导师那边呢？”叶子继而问道。
“已经谈好了，虽然他想我继续读博，但我不想错过这次机会。老师也答应做我们的顾问了。”
“那就好。”他能有更好的选择，叶子由衷为他高兴。“冯爷爷身体怎么样了？”
“挺好的，上次打电话他还问起你呢。”提起爷爷，冯扬脸上起了轻松的笑意，他爷爷，每次联系都要问问他叶子过的好不好，对她的关心比他这个亲孙子还多呢。
“我也好长时间没回去看他了，你下次帮我问好。”叶子笑着说道。
想到老家那个和蔼可亲的老人，两人心情顿时都轻松了不少。她跟冯扬都是县城考去市重点的，他父母在外地工作，冯扬从小跟爷爷生活，他来燕城上大学，老爷子一个人在家，叶子时常过去陪他下棋解闷。平时生活里用的大米粮油这些重物，也都是赵力成准备好了送到家的。为这些，冯扬很是感谢叶子一家。大学寒暑假许多人请他去做家教，他都拒绝了，倒是专门腾出时间帮叶子补课，如今叶子妈妈生病住院，他也没少帮忙，这样想着，这些年她确实欠他太多人情了。
叶子回忆着往事，同冯扬并肩走着，余光发现不远处医院大厅里孟宴臣扶着许沁进来，他肩上挂着女士的背包，小心谨慎，叶子从未看过他对别人如此这般呵护。
她顿住脚步，这才是他给她放假的原因吧。分明听他说工作很忙，可是忙碌的他却能专门空出一下午的时间。果然，在他心中，没有什么重要得过他的妹妹。
冯扬见她忽然停住，眼神盯住前方某处，他随她目光望去，便看到了孟宴臣，旁边还有一位孕妇模样的女士。冯扬转过脸看叶子，她正望着前方，神色黯然，冯扬微微张了张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
“其实你可以跟他解释的，如果不是董尚南逼你，你不会——”
“不会什么？不会因爱生恨还是不会诬陷他？”叶子直接打断，苦笑着问道。
她收回眼神，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收费单据，默了默。同一家医院，可是缴费处大家面对收费单的心情却千差万别，有人只用看一眼数字直接刷卡，有人却要东拼西凑一拖再拖。医院，生死，这是她能直观感受到她和孟宴臣之间的差距的地方。
“师兄，我必须承认，当时听了他那些话，我是恨的。真的很恨，恨他明明瞧不上我，却把我当一个笑话看了这么久；恨他毫不留情践踏我的尊严。我当时真的是想过毁了他的。董尚南的逼迫，更像是我为自己卑劣行为找的一个借口。师兄，我并不无辜。”
那是她不愿回想的记忆，是每次想起，都会让她痛恨自己，也痛恨他。她爱他，却又忍不住恨他，那些讥笑与嘲讽，总是时不时晃到她眼前，提醒着她——不要痴心妄想。
冯扬看着叶子，她眼里的悲切，让他觉得心疼。他想说这不公平。他知道她一路走到现在有多辛苦，他们从小被教育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努力读书考试拼命打工挣学费还贷款，可是到了最后她却丢了学籍，所有的努力都成了泡影。
嘴里的话转了几遍，最后他只说道，“孟宴臣，他不追究你责任，现在又留你在身边，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他对你并不是全不在意？”
“有啊。”叶子轻笑道，“怎么可能不想。可就是因为这样，我更不敢告诉他董尚南的事情了。”
暗淡的人生里投进了一丝光，她怎么会不想拼命抓住呢？可是偏偏那束光是她亲手毁掉的。
她拉着冯扬走到一边，目光却随着大厅里的孟宴臣移动，看着他扶着许沁落座，小心翼翼，忙前忙后。
叶子笑了笑，淡淡说道，“你知道吗？他人真的挺好的，可是，我却害怕他对我好了。”
她慢慢述说着与他有关的记忆，“我第一次见他，他是酒吧贵客，我是服务员。后来他是乘客我是代驾；他来看画，我是靠卖画拿提成的兼职工。现在他是老板，我是司机。我们有很多交集，可我从来只是他手边的一件工具。”
“他偶尔的一次关心，就足以让我生出许多妄想。明知道云与泥的区别，却甘愿站在泥地里做着不切实际的梦，直到有一天被现实狠狠拍醒，一败涂地。”
“师兄，我害怕自己沉迷于当一个工具，他开心了想起来就看看，不开心就扔在一边。所以我宁愿他不要再可怜我，明知道他不爱，却贪图那点垂怜，不忍离开。”
她想要走出去，去过自己的生活。也许有一天能站在他身边，跟他说，你好，我是叶子。
只是叶子，不是谁的某某。
她想要这样的平等，而不是一个被施舍的可以随时卸载的程序。
冯扬注视着叶子，半响没出声。她望着那人的神情，平静而又温柔，叫他不忍出声打扰。小心翼翼守着自尊爱着这样一个人，太辛苦了。
冯扬叹了叹气，说道，“如果觉得辛苦，离开也是好的。德国那边的学校再过两个月就开始申请了，你趁雅思成绩还有效，抓紧点吧。”
“我知道的。走吧，妈妈还在等我们。”叶子看到那边孟宴臣扶着许沁起身准备往这边走来，她叫上师兄转身离开。
孟宴臣看着前方好似叶子的背影心生疑惑。是她吗？那她旁边的男生又是谁？她这个时候跑来医院做什么？
一时之间脑子里闪过无数猜想。
身旁的许沁解答了他的疑惑，她顺着孟宴臣的目光看向叶子，“你没看错，那是叶子。”
“你怎么知道？”他好奇问道。
“她母亲得了胶质瘤，就是常说的脑癌。我在医院见过她几次。”
“严重吗？”从来没听叶子说过，只是那些日子里她频繁不见踪影算是有了原因。
“听说手术很成功。主刀医生是张长林，他可轻易不出山了。”
孟宴臣没有说话，许沁看着他若有所思的表情，忍不住劝道，
”哥，我可劝你不要再大发善心了。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行为负责任，叶子不值得你这么做。”许沁说道，“你之前不追究她责任已经是网开一面了。她真的不像你想的那样可怜。给她妈妈做手术的是脑外科专家张长林，你知道一般人想请他主刀有多难吗？也不知道叶子使了什么手段？”
许沁说急了，言语间也忍不住对叶子有几分揣测，她是不想自己哥哥再跟这人扯上什么关系。
没成想，她一通情真意切语重心长，却被哥哥一句话噎了回来。
“治病救人不是你们医生职责所在吗？需要使手段才能请到，是不是该反思一下你们医院机制了？”孟宴臣直接说道。
“喂，孟宴臣，我是为你好啊！你吃枪药啦！我又没惹你。”许沁蹙眉，不满说道。
孟宴臣看她一眼，不再跟她斗嘴，扶着她去往产科做检查。内心却在刚刚许沁说的话。
张长林，那是董尚南的岳父。
董尚南本人虽然处处不如孟宴臣，但是却娶了一个好太太，比起一直单身未婚的孟宴臣，这一点让董成民颇为得意。亲家又是医学界泰斗张长林，董成民很是欢喜，平时没少在孟家面前提起。
叶子，张长林，董尚南……
孟宴臣抬手推了推眼镜，有些事情在他心里越来越明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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