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夭总是做着同样一个梦。
......
一名白衣白发,纤尘不染,容貌俊美到妖异的九曲红尘世外客。
他站在蔚蓝色大海上,衣袂飘飘,身后是一轮巨大的皓月。
月色如霜,照在他银白色长发上泛出清冷的光。
他的嘴角似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漫不经心的眼神中总透露半分嘲讽,半分高傲。
"相柳......"
小夭伸出手,脚步止不住地靠近他,可距离越近,那抹洁白的身影却离得越遥远。
"相柳,相柳,相柳!......"
她跌跌撞撞地奔跑在碧波海浪上,那人却微笑着隐入夜色翻涌的云海。
"相柳!不要走,不要离开好不好......"
小夭闭着眼双手用力地抓住被角,满脸布满细密的汗珠。
"小夭,小夭,快醒醒!"
涂山璟轻拍着小夭的脸颊,神色慌张地呼唤她。
今天是他们结婚纪念日,每每到这一年,小夭的梦魇会出现的特别频繁。
"相柳!"小夭大喊一声,猛地松开双拳,倏地睁开眼睛——
夜色如墨。
静谧的房间内摆放着现代化的家具陈设。
凌晨时分,万籁俱寂。
只听得到她一人的喘息声。
"又做梦了?"涂山璟在一旁柔声问道。
小夭扯了扯被汗浸湿的领口,轻舔嘴唇,觉得口干舌燥。
"喝水。"涂山璟将床头柜的水杯递给她。长久的陪伴,他已然深谙她的一切习性。
看着小夭满头大汗,涂山璟又默默拿来用冷水浸好拧干的毛巾。
"别怕,我在。"涂山璟一边温柔地安慰着,一边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
"璟,我又梦见他了。"小夭语带哭腔,似还未从刚才的梦境中醒来。
"我知道。"涂山璟轻轻地抚摸着她泛红的眼角,满是心疼。
"璟,这段时间我总是梦见他,梦见那片海,我们并肩站在一起看海上生明月的景象,可是——每当我想去触碰他,靠近他,却怎么也追不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他消失不见......"
小夭如梦呓语,眼神痴呆,只觉得胸口沉闷得紧。
"没关系,我陪你继续找他好不好?"涂山璟眼中噙着泪光,红红的眼睑显得尤为怜人。
他伸出手安抚地摸摸小夭的头,而后修长的手指慢慢挪到她光洁饱满的额头,温柔地细细摩挲,但额间那朵灼热的桃花却不复存在。
-
思绪回到他和小夭大婚的那年......
"九命相柳死了!你们这些商人肯定不知道相柳那厮有多凶残厉害......"
"应龙大将军说相柳战死了。"
"他死后,露出了原身,是九头妖......"
"相柳的尸体竟然化作了黑血,喷涌而出,毒性剧烈,所过之处,草木皆亡,连土地都变得焦黑,到后来竟然整个海岛再无一个活物......"
小夭只觉双耳轰鸣,胸口疼痛欲裂,好似被利刃穿心。
她瘫软的身子失了重心,伏摔在软塌上,嘴里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他不可能就这么死了,我不相信......"
小夭的眼泪缓缓滑落,她的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和相柳的过往——
清水镇外初相逢。他白发如云,未束发髻,戴着一幅琉璃冰晶的面具,靠坐在翠绿的树枝上,
冷峻桀骜。
被抓去军营审问。他慢慢隐融去面具,五官俊美到妖异,奈何气质清冷,不怒自威。
他白衣胜雪,偶尔受伤了会夜访深闺,舔舐她的脖颈吸血。
他会带着她一起骑着白羽金冠雕飞入云霄,上天入海,翱翔天际。
种下情人蛊的瞬间,他眼中分明有了爱意,嘴角上扬。
他带她领略海底的风光,漫游在一片片点亮的珊瑚丛海中。
他薄薄的唇吻上她的,缓缓渡气,冰冷轻柔,瑰丽多姿的鱼群在眼角游过。
听到她说害怕他入梦,他望向远方的月,笑得悲凉。
他用防风邶的身份手把手教她射箭,带她走街串巷,吃香喝辣,喝酒赌钱,自在逍遥。
可惜,那段被偷来的时光也随着他大婚抢亲戛然而止。
他曾将她所制毒药当美食品尝,曾在漆黑冰冷的海底陪伴她三十七年。
再后来,短短几面,刀光剑影。
如今,传来他的死讯。
......
突然,小夭像想起什么似的,慌乱地掏出狌狌镜,她深吸了口气,用灵力开启镜子,一圈圈涟漪荡开后,却什么都没有。
小夭震惊之余不停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她反复用灵力探查镜子。可是,不管她找寻多少遍,都没有了相柳的记忆。
那是他唯一留给她的东西,一段搞怪的九只眼睛涂鸦脸,一段海底遨游的美妙之旅。
如今。
消失了。
全没了。
"相柳,你竟然连一段记忆都不屑留下!难道百年相识,对你而言,都只是交易算计吗?九头妖怪!我恨你!......"
小夭跌坐在地上,任凭眼泪簌簌落下,心中涌起不甘、愤怒、怨恨、悲凉、后悔......
是,她后悔了。
如果知道那是他们此生此世最后一次见面,她定不会对他说出那样决绝伤人的话。
"小夭。"
涂山璟疼惜地看着她,想用温热的掌心抚去她的泪水,可她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重重砸落在地,怎么止也止不住。
"璟,我不相信他死了!他可是九头海妖,他那么狡猾,想活总能活着!"
小夭撕扯着涂山璟的衣袍,痛极攻心,声嘶力竭。
涂山璟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紧紧地抱住她颤抖的身体,任凭她发泄。
"璟,你带我去找他好不好!我求求你......"
小夭紧紧拽着涂山璟的衣角,仰起满是泪痕的脸,语气近乎哀求。
"好......我带你去找他。"
涂山璟深知,年幼丧母,流浪多年的小夭早已心硬如石,这世间任何事情在她眼里不过"利己"二字,缘起则聚,缘去则散,从不强求。
可她刚刚用了"求"这个字。上次还是临大战之际,小夭最后对苍玹说的话:"这是我第一次求你,也是最后一次。哥哥,你......能不能放过相柳?"
一共两次,皆是为了那个名字。
相柳。
-
小夭和涂山璟坐在云辇里,逐渐靠近那座海岛。
还未离近,一片触目惊心的景象已映入眼帘。
整座岛呈黑色焦土状,荒无人烟,寸草不生,散发着阴森恐怖的气象。
一只绮罗锦绣的鞋履轻轻踩上这片黑地。
小夭的脚下,是数万根残箭,她气若游丝地问身边人:"璟,你说他们当真这么恨他么?"
涂山璟未回答,只是紧了紧她衣领上的披肩。
海风袭来,鼻腔内似乎还能闻到当年的血腥味、毒物味、腐蚀味。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呼啸的风穿过空岛,似发出妖魔鬼怪的嚎叫声。
"小夭,我们回去吧。"涂山璟牵起她的手,无比冰凉。他暗暗推动灵力将体温的暖气渡给她。
"这片黑色,就是他么。"小夭喃喃自语着蹲下,用手轻轻抚摸着潮湿松软的土壤,她捧起一小抔放在手心,轻轻揣摩着,思念如同决堤的浪潮喷涌而出,泪水渐渐衔满眼眶,滴滴滚落。
"我想......想见他......能不能让我再见他一面......"小夭哽咽着近乎哭到昏厥,她无力地倒在涂山璟的怀里,手里却死死地握住那抔黑泥。
"好......我帮你想办法。"涂山璟的清泪顺着下颌线缓缓滴落,他紧紧地抱住怀中的小夭,总觉得,这是最后一次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