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夭与另娶她人的涂山族长干脆决裂后,将自己关在房门里不肯出来。
玱玹知道她需要独自静一静的时间,可他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吃饭,就算是玉盘珍馐也吃得味同嚼蜡。
实在吃不下去,他正搁了碗筷想再去看看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句:
“哥哥,吃饭怎么不叫我?”
玱玹牵起嘴角对她露出微笑:
“给你开了小灶,原本想着让苗圃直接送到你房里。”
小夭边走过来边问:
“哥哥不愿意和我一起用膳?”
“怎会,快坐。”
“和你一起吃饭才香呢。”
玱玹亲自为她拉开旁边的椅子。
然后他眼看着小夭强颜欢笑,故作无事,大口吃肉,胡吃海塞。
察觉到玱玹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小夭也回视向他:
“吃饭看我干嘛?看我秀色可餐?”
“哥哥,我早学会了难受时,更要大口吃饭,不然活不到现在。”
看她强迫自己狼吞虎咽完了第三碗饭后,玱玹难得对小夭肃着脸面,制止住她的暴饮暴食:
“别吃了。”
他牵握住小夭的手,将她拉起来,带她出去散步消食。
他们肩并肩一起趟着皎洁澄明的月光,玱玹启唇温声说:
“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贪嘴,有年在生辰宴上吃得肚子鼓鼓的,直到睡前还是胀得难受,姑姑就这样牵着你,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小夭捏了捏与他相握的手:
“当然记得,还记得某个人在旁边偷偷笑我。”
他们一边回忆着往昔,一边绕着紫金宫的庭院走了三圈。
再次走到寝殿门前时,小夭停下来说:
“哥哥,我感觉好些了,你回去歇息吧。”
亲眼看着小夭进了房门,亮起灯盏,玱玹才离开去洗漱,洗漱完后,仍不放心,又来到她屋外守候。
玱玹轻唤了两声小夭,想让她知道有自己在陪她,但发现无人回应,命侍女进去察看,室内已然空空。
喜怒不形于色的玱玹露出肉眼可见的慌乱。
他急忙派出信得过的手下四处寻找,没多久在凤凰林里发现了她。
小夭正双目无神呆呆坐在秋千架上,任露水打湿了她的鬓发。
玱玹遣散了所有属下,快步走到她面前,慢慢蹲跪下来,与她视线齐平。
小夭头歪靠在绑秋千的绳索上,梦呓般道:
“哥哥,这里和朝云峰,真的好像。”
玱玹用自己的衣袖为她擦拭鬓角的湿漉:
“我说过,会让辰荣山上,也开满凤凰花。”
说着,他伸手接了空中飘落的一朵,不做观赏,而是送到她嘴边。
小时候他一夕之间失去双亲,小夭来到他面前,给他凤凰花让他吸食花蜜。
心里太苦了,就吃点甜的吧。
玱玹看着眼前人极力隐忍的别扭神情,沉声说:
“小夭,想哭的时候,不要笑。”
小夭嘴硬:
“我有什么好哭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玱玹执握住她的手,缓缓道:
“很多次我也曾一遍遍告诉自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娘自尽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每个人的娘早晚都会死;不得不离开朝云峰去皓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每个男人长大了,都得外出闯荡,我只不过是提早了一点;叔叔要杀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谁家都有恶毒亲戚……”
小夭一字一句听着,唇间的凤凰花蜜明明很甜,她却被苦得掉下眼泪来。
泪水越流越止不住,她哽咽地说:
“哥哥,我真的好想娘亲……”
“这种伤心难过的时候,我好想能在她的怀抱里大哭一场。”
玱玹当即将她拥抱进自己怀里,也跟着落泪,一遍遍重复:
“哥哥在,还有哥哥在呢。”
小夭哭了多久,玱玹的一颗心就一同揪紧痛了多久。
等小夭发泄够了,玱玹为她擦干净脸上的泪痕,柔声说:
“回家去吧,好不好?”
他搀扶小夭站起身,才看见此前她掩在裙摆里未穿鞋袜的玉足,指甲用鲜花染色,比漫山的凤凰林还要艳红。
玱玹愣住了一瞬,随即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一步步苦心经营至此,这天下已少有人能让玱玹为之折腰。
他却在小夭面前主动躬身弯下脊梁,冲她笑着邀请:
“上来,哥哥背你。”
毕竟都已是成年男女,小夭犹豫了。
玱玹仍然弯着腰身等她,整个人比月色还要温柔:
“长大了怎么不肯让我背啦?小时候是谁偷懒不想走路,非得让我背的。”
小夭想起年幼时是没少讹他背自己,撒娇兼耍赖,玱玹总是拿她没办法,只能依着顺着。
她心思松动,终是倾身上了去。
伏在玱玹宽阔坚实的脊背上,一同穿行在凤凰花雨中,小夭忽生感慨万千。
眼前这漫山遍野的凤凰林,和儿时记忆里的仿佛也没什么两样。
可她知道,就算再像,物是人非事事休,到底回不去了。
三十七年,就能在一个全新的地方种植一片几乎一模一样的凤凰花林。
有时候她会想,家到底是什么。
皓翎不是她的故乡,西炎也不是,清水镇和辰荣,都不是。
她想念的从来不是朝云峰,是朝云峰上的人。
但好在,她记忆里朝云峰上的玱玹还在。
他们共享那段最美好而短暂的幸福时光。
全天下,只有他们能感同身受,只有他们能从根源上真正懂得彼此。
玱玹是她乡愁的具象,是她缅怀的寄托,是她追思的凭仗。
他们就是彼此的故里。
对方在,自己人生的来处就还在。
长大后的玱玹一路背着长大后的小夭回了紫金宫寝殿,将她安稳放到床榻上,为她盖好被子,吹熄灯烛,要离去时,小夭却抓住了他的衣袖,小声说:
“哥哥,别离开我。”
玱玹内心柔软得一塌糊涂,随即应道:
“哥哥不离开。哥哥会一直陪着你。”
坎坷的成长经历让小夭的患得患失已经刻在了骨子里,亲情却是她唯一确认不会失去的东西。
因为与生俱来,血浓于水。
这世上唯她与玱玹,打断骨头连着筋,生死一条命。
还记得小时候在外面玩闹摔了跤,两个人一起哭鼻子,阿婆会抱着他们轻拍拍安慰,没事的没事的。
繁星闪烁的夜晚,母亲也会轻拍着他们的肩背哄睡。
长大后,他们仍然在学着逝去的亲人的样子爱人。
玱玹轻轻拍着小夭的肩背,为她唱起小时候姑姑对他们哄睡的歌谣——
“高高山上一根藤
节节藤上挂铜铃
风吹藤动铜铃动
风停藤停铜铃停”
此前小夭为玱玹清除体内的逍遥丸余毒时,也是这样轻拍着他的肩背,为他唱这首歌谣哄慰。
这是他们小时候,最喜欢听的歌,如今这世上,只有彼此知晓,只有对方还会吟唱。
彼时的玱玹和此时的小夭,都在这穿越时空的歌声里逐渐镇静安定下来。
仿佛自己变回稚童,又睡着在了家人温暖的怀抱里。
他们是彼此永远的避风港,只要对方在,他们就有人可靠,有人可依。
玱玹轻拍着小夭,小夭也予以回应,同样轻拍着玱玹。
相互依偎,彼此慰藉。
他们不约而同都意识到——
这世间最疼惜自己的人,就在眼前了。
上天不疼惜你我,那我们疼惜彼此。
小夭半梦半醒之间,最后听见一句:
“睡吧,睡吧,明天新的桑葚酒就酿好了,等你醒来,咱们一起喝。”
第二天日上三竿,小夭迟迟起床时,玱玹已经去忙政事。
小夭一天没见到他的人影,眼看日色西沉,她到书房堵人:
“你昨晚明明说有新酿好的桑葚酒的,别想抵赖。”
玱玹紧赶慢赶,在日落之前批完了手上最后一份公文,恰好小夭主动过来找他,他噙着笑意站起身,带她出门找到藏酒之地。
一启封,醇香扑鼻。
玱玹将酒壶递给小夭:
“桑葚蜜能解千愁,还是你告诉我的。”
小夭看着眼前的酒壶,却仿佛看向很远的地方:
“我是听娘亲说的。”
他们都不由想起小时候,曾一起背着长辈偷酒喝的轶事。
桑葚酒于他们而言,不止关乎于一壶酒。
这一脉相承的味道还在,那些久远得像上辈子的美好记忆,就不是假的。
小夭将酒液分倒在几个杯盏中。
“这一杯,敬阿婆。”
玱玹也学着她,说:
“这一杯,敬姑姑。”
小夭接着道:
“这一杯,敬舅舅和舅母。”
最后小夭看向玱玹:
“多少生死存亡之际,你我都是并肩作战,我们该为了这份不离不弃,敬彼此一杯。”
两盏相碰,清脆一声。
小夭仅在玱玹面前,能够真正放肆喝醉。
她借着酒意,彻底放松下来,慢慢伏在他膝头:
“还是哥哥好,哥哥最可靠,永远都不会背弃我。”
玱玹珍而重之地回应道:
“放心,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永远守在你的身边。”
他们在辰荣山朝夕相伴,偌大的紫金宫,只住了他们两个人。
在外必须八面玲珑的玱玹,唯在小夭面前才会有点少年样子,会流露出最柔软的一面,会吃醋,会幼稚,会失控,会关心则乱。
他会为她拧裙提鞋。
会在她睡前喂着她玉瓜给她讲故事。
会起促狭心思捉弄她,将书本定于她头顶,一个时辰后才能取下。
…………
连玱玹的贴身侍卫都没大没小地感叹道:
“殿下只有和王姬在一起时,才有点人气像个人样。”
四季变幻,白云苍狗。
或许时间真的能抚平一切伤痕。
某天,小夭躺在一张舒适的摇椅上,像在清水镇时那般,悠闲晒着太阳,她忽然说:
“哥哥,我不想嫁人了。”
玱玹看向她:
“说什么傻话。”
小夭辩驳道:
“女子,就一定非要嫁人吗?”
“玱玹哥哥,你不愿养我一辈子吗?你嫌我是累赘?”
玱玹其实内心窃喜不已,巴不得小夭能一辈子留在自己身边。
但他表面上不动声色,未置可否,只说:
“我希望你幸福安乐。”
太阳晒得暖烘烘,摇椅摇得人懒洋洋,小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一场午觉醒来,玱玹已不在,去了正厅议事。
小夭觉得头上有些异样感,一摸鬓边,多了一朵若木花。
当年玱玹的母亲殉情时,小夭也在场,是知晓若木花对于玱玹的意义的。
走出小半生,她蓦然回首想起儿时童声稚嫩的誓诺——
“玱玹哥哥,如果我嫁给你,是不是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分开了?”
“对啊,我爹说过,夫妻是一辈子在一起的人,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分离。”
“那一言为定,等我长大了就嫁给你,和你做夫妻。”
“一言为定。”
她怪涂山族长对她食言,如今想起,自己才是先对玱玹食言的那个。
无声簪在鬓边的若木花,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懂了。
他们在父母坟前一同祭拜,怎么不算共拜了天地。
并肩给皓翎王和西炎王叩首请安,怎么不算拜过了高堂。
有人刺杀玱玹危险万分的关头,小夭舍命以肉身挡护。
万幸有惊无险死里逃生,他们额头抵对着额头,满是生死相依的壮美。
怎么不算是,夫妻对拜。
他们甚至都喝过了交杯酒。
幼年时他们玩过家家扮夫妻,交杯用的是直到如今还在喝的桑葚酒。
辰荣山遮天蔽日的凤凰林中。
风儿清新舒畅,秋千荡得欢快,小夭又唱起儿时记忆里的歌谣——
“高高山上一根藤
节节藤上挂铜铃
风吹藤动铜铃动
风停藤停铜铃停”
在她身后推着她的玱玹却说:
“总是听这个,能不能换一首。”
小夭回眸看他,故意问:
“你听腻了?是不是对我也腻了?”
玱玹没回答,用手指轻敲了下她的额头。
小夭挨了揍反倒还笑,对他说:
“哥哥,总是你在推我,换你上来坐,我也想推一推你。”
玱玹领旨遵命。
小夭边推着他边道:
“我会的曲子并不多,你想听别的,那我就勉为其难换一首吧。”
说完她清清嗓子唱了起来——
“君若水上风
妾似风中莲
相见相思 相见相思
君若天上云
妾似云中月
相恋相惜 相恋相惜
君若山中树
妾似树上藤
相伴相依 相伴相依
缘何世间有悲欢
缘何人生有聚散
缘何余生愿与君执手
长相守 不分离……”
两个人嬉闹累了。
玱玹坐在秋千上,小夭坐在厚厚一层的落蕊上,伏靠在他的膝头,发间簪戴着他送的若木花。
岁月静好,玱玹恍惚想起家中长辈为小夭取的这个闺名,是源自这样一首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如火如荼的凤凰花瓣逐渐落了小夭满身,原本素白的长裙,被铺缀得像是鲜红色的灼灼嫁衣。
小夭在他膝上蹭蹭脑袋,启唇说:
“哥哥,做人太累太苦了。”
“若有来生,你做凤凰树,我做攀绕你而生的木若花,可好?”
玱玹抚摸她的鬓发,回答得温柔又坚定:
“好啊。”
玱玹从未如此期盼过来生。
来世愿为连理枝。
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
不必长相思,永远长相守。
长相守,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