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重重的车帘被掀开,有人上了马车。我的心狂跳不止,是吴应熊么,是他么?
尝试着叫他的名字:“吴应熊?”我可以唤他的名字了,禁语咒真的被暂时破除了!
“吴应熊,吴应熊……”我一遍遍叫着他,可是他为什么不应答我,我双手撑着马车底板,埋着头,感受到手背有大颗大颗滚烫的液体滴落。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满腹的委屈,却小心翼翼不敢表露太多,抬起头,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接着道,“我知道,现在的我对你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因为你从来没有见过我真正的模样,哪怕是在幻境中也没有。”
我撑起底板,摸索着坐回了软垫,双手无所适从地只能扣住软垫上的垫巾,“也罢,我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时间一到,我便又无法对着你开口。”
为什么跟我想象中的情景不一样,我应该扑进吴应熊怀中,诉尽委屈,他会温柔安慰我,告诉我他一直知道是我,接下来的风雨又可以一起去面对,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错?
鼻子一酸,大颗的眼泪又断了线一般滴落,我竟然需要用没有感情的第三人称口吻来讲述我那糟糕透顶的经历:“那日,你和朱慈煊将我救出幻境之后,我再醒过来,是在金陵城外,却没想到已经不再是明月的模样,真正的明月似乎也因为我的抽离而重新回来。我以为找到你,找到朱慈煊说明这一切你们便都会信我,却不知以我现在的身份,连进入明宫都是一道大难题。而好不容易进了宫见到你们,却是一句表明身份的话语也无法说出口。你一直知道我身上发生的事是多离奇,那么就一定能够相信我被人下了禁语咒,只能让双眼失明暂时破解这禁咒,找机会向你道明一切。”
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如同深渊,我抓紧身侧的软垫,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些安全感。空气又陷入沉默,但是我能听到自己低微的抽泣,以及吴应熊沉稳的呼吸声,他的情绪竟然毫无波澜么?心脏有些绞痛,如鲠在喉,再开口,声音已有些嘶哑,对我们的过往却如数家珍:“初遇时的灵符事件,被朱慈煊追杀逃入福源小村,那个认亲的狼狈的早晨,你我琴歌和鸣,还有凤鸣山上那场大火,如隔世却又近在眼前不是么?你假死脱离清廷,不擅厨艺的我为你熬粥养胃,教你英语。还有,你还记得幻境中,我的世界里,我们一起看漫展,在舅舅家的服装店里被一群迷妹围观,还有我家垂暮的小黑,我妈妈亲手做的糖醋鱼,这些难道还不能让你相信是我么?”
我听到对面的呼吸声逐渐加重,我咬了咬唇,千言万语终是汇成满腹心酸:“你明明说过,就算我变了模样,仍能认出我来,可是现在却连应答我的勇气都没有么?吴应熊,你说话啊!”我歇斯底里吼出来,用尽了力气。眼不能视,再加上悲极怒极,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身子一软,眼看就要重重摔下,终是被一双手揽住,紧紧揉进了怀里。
沉重的呼吸声从头顶传来,我能听到他温暖的胸膛里强有力却略有些紊乱的心跳声,我将头埋入他的怀中,声音闷闷传出,哭腔明显:“是不是看不惯我这副姿色平平的皮囊?我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配不上你…”
一只大手攀上我的侧脸,轻轻摩挲,像把玩珍宝一般小心翼翼。
吴应熊手掌有些冰冷,却带得我一脸红,我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的表情,却从他亲昵的动作中感受到了他的确信与怜惜之意。
他的手轻抚滑落至我的下颌处,突然用力,迫使我抬头迎向他,“吴应熊,你…”我和吴应熊除了拥抱,牵手,便再也没有过更亲昵的动作,我们都心照不宣地遵守着中国人保守的传统,更是相信心灵的契合比肉ti的寻欢重要百倍,所以相处有礼有度。
而此时此刻,我能感受到吴应熊灼热的呼吸离我越来越近,强烈的男子气息紧紧包裹着我,无所适从之下想要逃离,却被腰后的大手紧紧禁锢,毫无退离的余地。他是想证明,他爱我,并非因着明月那副姣好皮囊么?
思忖间,只感觉一片冰冷的唇已然覆上我的,我浑身过电般战栗,木讷着不知该如何回应。唇上冰冷化去,顷刻变得灼热,他却没有更深入的动作,只是在我唇瓣上静静却又重重停留。他离我如此之近,呼吸相融,一瞬已是永恒。可能是因为大脑缺氧,我光荣地晕了过去。
三人称分割线———————————————————————
吴青找到吴应熊的时候,吴明月正缠着他为她作一幅丹青,此时,笔墨正绘至吴明月腰迹。红梅招摇,佳人浅笑,吴青却无半分心思欣赏,薄唇紧抿又松开,终于开口:“公子,属下有事禀报。”
吴应熊并未抬头,挥墨继续,声如寒雪:“若无急事,稍后再报。”此时的吴明月巧笑盼兮,那样一股灵气勾起了吴应熊与“明月”初遇的回忆,真真假假,此时此刻,他不想去追究。
“大哥,画好了么?我的身子都有些僵了。”吴明月黛眉微蹙,眸子里升起了一层水雾,但是身子却不敢动弹半分,我见犹怜。吴应熊抬眸,笑容清浅:“大哥早说过,月儿无需做这些姿态,月儿的眉目,大哥提笔便能描摹。”
“啊,大哥,你何时说的?”吴明月气鼓鼓问道。身边的小丫环上前一步回道:“郡主,您一直忙着摆姿势,忽略了世子的话。”吴明月凑上前,发现丹青上的她竟是一手托腮,一手把玩着一个小物件,那物件形状似熊,却憨态可掬。这哪里是刚刚努力摆着赏梅姿势的她?
“大哥,这是我么?”为何觉得熟悉又陌生。
“月儿觉得不像么?”吴应熊目光触及画中人,眼神缱绻万分。“像,自然是像的。”是她眼花了么,大哥此时的情态怎么像看着心悦之人呢?
吴明月润若白瓷的脸倏然爬上一抹红晕,可是,不可以这么想的,他是她的大哥。
吴青看着眼前一幕,想着那车中还等着他和公子的“明月”,心中涩然,不觉拔高了声音:“公子,属下确有急事,还请公子随属下移步。”
吴应熊见吴青面色竟有些许苍白,确似有要紧之事,搁下笔,柔声道:“月儿,大哥现在有些事需要去处理,你若累了便先回殿歇息。”
“好的大哥,月儿听你的,这幅画你还没有画完,我先拿回去,等你有空再画好不好?”明月眉眼弯弯,笑容可人,任谁也无法拒绝。
吴应熊自是只能答应,只是还未随吴青走出几步,却遇人传话,竟是朱慈煊宣他去崇文殿。
吴青只得道:“公子,属下在殿外候着。”他今日一定要把公子带到“明月”面前。
崇文殿内。
约摸半柱香的时间,朱慈煊才悠然出现。
“所以说,太子将臣召来,是考验臣的耐性?”吴应熊实在受不了朱慈炫眼神的炙烤和满殿的低气压。
朱慈煊勾唇哂笑:“世子自称为臣?是打算臣服于本太子了?”
“朱太子师出有名,两师既已联盟,样子必是要好好做足的。”吴应熊说罢,还真做样子拱了拱手。
朱慈煊走下丹璧台,行到吴应熊面前,两人身量一般高,气势上竟谁也不遑多让。
近在咫尺的距离,朱慈煊不想漏掉吴应熊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若那不是幻境,而是明月所在的真实世界,世子怕早已抛掉这里一切,和明月双宿双飞,乐不思蜀了吧!”
“太子以为,现在和臣讨论这些还有何意义?月儿已经前事尽忘,臣之于她,只是大哥。”
朱慈煊负手而立,眼睛微眯,似乎在考量吴应熊这句话的可信度,“你对她的感情,仅止于此?如果在意那血缘亲情,世子就不该违背常伦在知道明月体内住着另一个人的魂魄之前便对她动情,如果仅仅因为现在她前事尽忘你便也忘情,本太子……不信。”
“是否忘情,是臣的事,信不信,是太子的事,臣恐怕不能置喙。”吴应熊依然云淡风轻,无欲无求得像剃了度的出家人。
“原来你对她的感情,也不过如此。”朱慈煊语带讥诮,想要激怒他,“所以,被你带走的女子,是你的新欢?可是刚刚听人来报,世子与明月,兄妹情深,羡煞旁人,本太子可被世子弄糊涂了。”
吴应熊剑眉微皱:“太子言重,那女子,臣并不识得,那日从太子处带走她,确是因为陈姨娘突犯心疾,那女子有医治之法。而后将她送出宫,只是作为答谢,若说私心,也只是恻隐之心,毕竟,臣实在不忍心让一个对臣家人有恩的人枉死,也不想太子背上滥杀无辜之名。”
朱慈煊眼神忽而犀利:“无辜?那女子有办法将磊劝服,便绝不简单,她混入宫内定还有其它用意……”
“所以,臣将她送出宫去也正是有此顾虑。”
“杀之岂不更能绝后患?”朱慈炫逼问。
“恕臣做不到如太子这般杀伐果断。”
“呵,妇人之仁!”
“太子,若无他事,臣先告退。”吴应熊收敛起脸上微澜,拱手便欲退出崇文殿。
“世子何必着急,本太子这儿得了一份珍宝,想让世子帮忙品鉴品鉴。”朱慈煊笑得无害,“来人,抬上来。”抬上大殿的哪里是“珍宝”,分明就是一个人!
吴应熊淡然扫过眼前似乎陷入沉睡且被盛装打扮过的的女子,“太子这是何意?”
朱慈煊玩味一笑,“我想吴青寻你,也正为此事,本太子不过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这算哪门子的人情?吴应熊心中不解,却未表露出来,“她于我,与陌生人无异。”
朱慈煊勾唇一笑,只是那抹苦涩,或许是幻觉,“世子最好不要将话说得太满,或许,你会感谢我的。”
待吴青看到“明月”被人从崇文殿跟在公子身后抬出来时,除了惊愕,便是惶恐,收敛好脸上情绪,只能垂首随吴应熊而去。
待朱慈煊的人屏退之后,吴应熊这才道:“吴青,被朱慈煊的人盯上,你竟毫无察觉么?”话语中没有半分责怪。
“公子,是属下大意了。”其实吴青想说,如果不是公子为真明月小姐画肖像耽搁了时间,恐怕一切也不会生变,只是不知道“明月”错过了这次机会,还有没有其他办法自证身份。
“你对本公子倒是有几分责怪之意,到底所为何事?”吴应熊只觉心间隐隐有些不适,能听出吴青言语中的责怪,恐怕是自己先心生自责,可为何要自责?
“属下岂敢责怪公子?还要恳请公子原谅属下擅作主张,想要安排公子和明…和于姑娘见面,只是这一面太过重要,属下来不及提前禀报公子,才被朱太子从中利用,只是他的意图,属下愚昧,实在不知。”朱慈煊口中的“珍宝”,吴青言语中的“重要”,都好像想要掀开笼罩在吴应熊面前的一层薄雾,只是囿于条件不足,他还是只能被蒙在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