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者为尊,有何所愿?”
“无愿。”
“留世百载,有何所执?”
“执有一人,今不在世。”
“修魔此道,有何所怨。”
“……”
“有何所怨?”
“而今无怨。”
他的魂魄在虚无中停留了一阵后,眼前照进了熟悉的光——
当这束光照射在他的脸上时,他拿手去挡,光却穿过了他的身体,他没有厌恶它的刺眼,而是慢慢融入了这个世界。
悉知骨血的人,离去了便会停留在梦里。梦的模糊琳烂,渐渐也就让人记不清曾经那熟悉的面庞……
·桃花庄
与其说是庄,倒不如说是镇。这镇子很大,却因周围是山地,被圈在这个山窝里。不常和外界交往,连清风传信都很艰难。
但那里的气候温凉,山上全是桃树,熟下的桃子脆香,口味清甜,人们常常将桃子作为商品。当每年桃花开时,摘下些桃花会被酿成酒,酒名桃花酿,那可是当地特有的甜酒。而桃子熟的时节呢,当地人就称这段时间为清桃月,也是他们唯一集体出山的时间,把山上采下的桃子买到山外,或是宫里或是去年就预定好的某家,顺路和在其他市城的人联系。
靠北边的田地供应粮食,卖出的桃子换做银两,当地居民富庶,是个不错的养老基地。
·
饶是东风去,雨露摧花残。
春天刚到来,满山桃花开,只是桃花软嫩,轻摇簌落,轻捻成泥,让人想呵护在手心,又想让人撩拨它的盈盈裙摆。
总会认为花应当是梦境里的事物,像梦里的人一样触之不及,却很美好。心喜时,想容人抱在怀里,捧在掌心。
自然也有人认为花落也是美的,花落谓之结局,像朝夕相伴的侣人,相拥花间从此情定今生;也如同夕阳余晖的最后一丝光被山云遮挡,心中只剩对余温的那些回顾。
但花落后,残缺的花却是谓之凄凉,曾诩为的侣人如今只身单影,人间再找不到怀间的温暖,光芒散尽后便是寒骨黑暗,只能渴望也许能等到的黎明。
所以大多时,花落自然不是人愿意见到的,这会让人想到别离想到归宿,想到曾经的美好焕然不再。
正是桃花花期将过,簌簌花瓣落,而眼下便是一位小公子因为花落而闷闷不乐了。
余墨正坐在后院屋檐下的木台阶上发着呆,望向被风吹落的桃花。
他想桃花那么好看,为什么不能常开不败呢……
清风微拂过,飘然不自知。
那坐在花树前的稚子,此时想不通,如此美好的事物,不能长留人间,为何人们还要说世间美好呢?
无非世实就是这样,美好之上遍布遗憾。有人会把遗憾当做一种享受,有人认为美好应当毫无瑕疵。
人的妄念总是好坏各占一半。
而浕余墨沾半点后者,他是个软心的孩子,不愿看到喜爱的事物落败,想把最美好的事物保存,长久欣赏。
但他做不到,他只能坐在树下,每年等它开花的时候多看看,记住了模样,看不到的时候就想想,花不就又能开了吗?
·
但正当在他思索之时,他家后院直通的那个林子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小孩子愣了一下,有些害怕,心道若是什么坏人进来就不好了。
他耐着心仔细瞧那又停了动静,小孩子总是忍不住好奇心,便想过去查看。
他起身拂拂土,壮着胆子跑向那。
但刚迈去一两步,天上竟晴空下起了小雨,余墨用手挡了挡,自顾自地跑,来到刚刚晃动过的那棵树下。
余墨抬眼望去竟是一位小少年坐在树上折花,那人五官稚嫩却显其清秀,摇晃下来的花瓣有几片点缀在他的墨发间,青衣上。
衣袍自然从枝桠间垂落,少年看向他,歪了歪头,用青蓝似水的眼眸打量着余墨。
见来人是个小孩,脸颊微红很好欺负的模样,便跳下树来,把玩着手中的小刀吓唬吓唬他。
余墨此时感觉手持刀器的都不太像个好人,但总归是打不过,后退两步,先开口道:“不知大哥哥在这里是要做什么呢?”
那位大哥哥嘴角微抿,心里甚是有趣地笑道:“随便走走,见这里桃花开的好,便来折一枝。”
余墨见他也只是比自己大不了太多的少年人,手里还拿着枝新摘下的桃花,好像并没有恶意,便想回身到屋里去避雨。
但那位大哥哥将他又拉了回来,让他靠在树旁,温声道:“小郎君一个人在院里,孤零零的,不妨交个朋友,我陪陪你?”
浕余墨愣住了一下,他还没交过朋友呢,从前不出门,母亲走后,家里除了一个仆从也没别人和他说话,陪他玩。
余墨一时欢喜,点头“嗯”了一声,那大哥哥撩拨着他披散落肩的头发,问他:“还不知小郎君姓名,我该如何称呼?”
小余墨乖乖道出了自己的姓名,那位大哥哥也同时忙完了手上的活——他把这枝桃花削成了一枝发簪。
小余墨第一次自己交到朋友,正是有些开心,笑着回问他:“那哥哥的名字是什么?也不妨让我记在心里?”
那人从背后打出了一把油纸伞,夹在胳肘间,听他说完话。
他将做好的发簪递过去,笑道:“我姓阾,单字一个妄。”
余墨没有接那簪子,而是好奇道:“哪个妄?”
阾妄笑笑,有些叹声地道:“我娘说我命不好,取的是妄想的妄。”
雨打在伞上的声音大了,不知是桃花还是泥土的清香,让余墨跑了些魂。
见他不动,阾妄又重拾微笑道:“怎的了?不会束发么?”
“哦,不……不会。”余墨回神抬头望着阾妄,摇了摇头。从前都是母亲为他束的发,他自己不曾学过,也没人教过。
阾妄靠近为他盘上这枝桃花时,余墨听着雨打在伞上的声音,忽然觉得很安心。
但对方只是比他大了一点,却好像能挡住风挡住雨,余墨游神的也不是花草香,而是眼前人给他撑起的庇护,是他身上的香,是能听到彼此努力跳动的心脏。
但他还不明白喜欢二字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朦胧又美好。
阾妄为他簪上两朵桃花,忽觉这花有点脆弱,思想着道:“这枝摘得不太好,等我学学雕刻,用玉石给你刻一支出来可好?”
这话说出来不算生硬,却像是哄女孩子的一样。
“啊?不用了吧,我又不是姑娘家,戴花做什么?”余墨低了低头。
阾妄为他盘好发后叫他自转一圈,欣赏着拨开他的碎发:“桃花衬你,以后我尝给你盘好不好?若是怕别人瞧见了笑话,就只给我看,如何?”
余墨点点头,嘴角微扬,却每次都欣怡不出头就开始往坏处想,怕是自己沉溺其中,忘了他会离开,问道:“你要回家了吗?”
阾妄撑了撑伞,又有些玩弄之意,挑逗道:“跟你回家吗,好啊。”
“……”
此人甚是有趣,阾妄看着他像是哭着咬到坏苹果一样的表情,拉住了他的手,很怕这小孩一气之下甩了他自己回家。
可是余墨没有,轻叹一声牵着他便向来时的屋檐下去——
雨下得大了,阾妄为他撑伞,两人脚下溅起的泥花形成雨中的足迹,相遇的那棵桃花树见证了两人缘分的开端。
天空不再那么晴朗了,变得阴蒙蒙,而两个孩童却不置身于阴雨中,嬉嬉笑笑地跑到屋檐下。
“我家就住不远,”阾妄松开了他的手,笑道“以后我可以常来和你玩吗?”
浕余墨又欣喜了来,当即答应道:“当然可以。”
余墨在台阶下确认了不会踩出脚印后进了屋子,这房间清雅,有着幽幽的檀香,阾妄站门外收了伞靠在柱旁,余墨在屋里问:“妄哥哥想玩些什么?”
阾妄想想,手中摩挲着刚刚从柜上拿来的青瓷瓶道:“画画怎么样?可有兴趣?”
“好,”余墨到书台前研墨调彩“那要画什么你画吧,我不会,我看着你画就好。”
阾妄走了过来,站定在他对面,蛮是有趣地看着他,问道:“你这小孩怎有些闷闷的,是不开心吗?”
“没有,能和你交到朋友我很开心啊。”浕余墨垂了垂眼眸,回想道“就是觉得桃花那么美,凋谢了总是有些可惜。”
阾妄提起一只笔,沾墨道:“那我将桃花开在这宣纸上,岂不是就不会再凋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