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东宫里已经忙碌起来。只因今日是燕王回程的日子,皇帝以身体不适,避而不见,又令长孙殿下代为送行。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的用意,东宫众人更加卖力,恨不得即刻将自家主子推上储君的高位。
朱允炆衣冠穿戴整齐并未直接出门,而是悄悄来到隔壁小玩子的寝室,犹豫再三,他还是摸到了她的床头,温声问道,“四叔就要回北平了,你跟我一起去送送吧。师姐的死对他打击很大,听说他身体不大好,你是师姐唯一的亲人,他一定很想见到你……”
侧身面向床里的小玩子紧闭双目,削瘦的肩头微微发抖,朱允炆心中怜惜,轻轻抚上她的肩头,安慰道,“我知道你为师姐难过。可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尽好眼前事吧。皇爷爷给了四叔很多赏赐,还特意赏了几名高丽进贡的歌姬舞姬,可见恩宠还在。师姐宁死也要保住四叔,如今四叔无恙,她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
默然无语的小玩子突然坐起身来,拍落朱允炆的手掌,含着眼中泪水,讥讽道,“欣慰的是你们一家子吧!皇上的儿子保住了,你的前程有了,燕王的富贵也无虞,还得了新欢美人,你们一家人仍可潇洒自在,独独死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山野女子罢了!”
朱允炆被她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惊到,赶紧向门外望去,幸亏天暗,门外守卫稀疏,只有丁香在外室侍奉,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出言提醒,“仙仙,切不可胡说,这话若是传到皇爷爷的耳朵里……”
“皇上知道了又怎么样?把我杀了?”小玩子情绪甚是激动,一反常态,逼问道,“如果哪天皇上真的要杀我,你是不是也会袖手旁观,像前些时日对我师姐那样?这世上什么都不上你的锦绣前程,比不上权力的诱惑……”
朱允炆心乱如麻,双目红红抓着小玩子的臂膀,激动着表着真心,“不!你跟师姐不一样。师姐是四叔的女人,轮不到我来管,他们夫妻荣辱一体,四叔犯了错,皇爷爷必然要降罪处罚,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一个小辈能说什么?何况,我不能辜负皇爷爷对我的心意。而你是我的女人,我一定会保护你,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仙仙,你相信我!我对你是真心的!”
仙仙满不在乎地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推开了他,又卧到了床上,背对着他,“恐怕你四叔当初也是这么跟我师姐说的,最后不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惨死,阴阳两隔?权力的斗争牺牲的从来都是弱者,你以为你能与众不同?你早晚也会体会到你四叔如今的悲怆无奈。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朱允炆无奈,只得动身启程,轻车简从,带着几名贴身侍从前往应天城外为燕王送行……
已是仲夏时分,晨风仍带着几分寒意,送别的长亭外草木郁郁葱葱,但还不见燕王车队。
朱允炆站在长亭往北方望去,那是他一辈子都未曾到过的远方,他曾听他的父亲提及,那是汉人遗落四百年的故土,也是蒙古人盘踞了近百年的巢穴,那里有金戈铁马、狼烟滚滚,亦有慷慨悲歌之士、佳人美者如玉,与金陵的烟雨楼台、轻歌曼舞截然不同……
他想起自己曾问张无柳,有一天会不会离开应天,跟燕王前去北平。他至今仍记得她脸上复杂的表情,对爱人的柔情依恋、对前途的迷茫纠结、爱而不能相守的痛苦无助,一番挣扎后,她叹息着问道,“北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也许她也对爱人一生守护的城有着深深的向往,可如今一切都归于尘埃了。燕王要回去了,却带不走她。他突然感到心痛不能自己,默默蹲下身下来,双手合十,向佛陀虔诚祈祷,她的芳魂能随着万里长风,与心爱之人回到那座古城……
燕王的车队直到旭日东升才有了影子,前头探路的小北一眼望见长亭里的朱允炆,立刻打马来到朱棣身旁,“爷,长孙殿下来送我们,我们……”
一身靛青色圆领袍的朱棣,鬓发微霜,面上的疲惫和沧桑难以掩饰,他抬起混浊而狠厉的虎目,扫了一眼,长亭里的朱允炆已投来渴望的目光,扶着栏杆往下走……
朱棣的脸上更是阴郁,厉声喝道,“不见!吩咐下去,继续前进,任何人不得停留片刻,否则军法从事!”
“可是,爷……也许是皇上让他来的”,一旁的小平担忧不已,好不容易度过了难关,可别再因为一点小事触犯圣颜。
朱棣不屑地轻嗤一声,扬起长鞭,“你们是担心皇上杀了本王吗?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本王早有觉悟了。何况他朱允炆并未带圣旨来…”
北平二人无奈地跟上车队,眼见朱棣一马当先,不顾东宫众人的呼喊,目不斜视从朱允炆身侧飞驰而过,扬起的尘土弄了朱允炆一个灰头土脸……
一旁的东宫太监心疼地给呆愣的朱允炆擦拭脸颊,夹着声音抱怨着,“燕王实在无礼,殿下,咱们回去禀报皇上,治他的罪!”
“够了!”一旁发愣的朱允炆这才有了反应,酸涩着眼睛望着朱棣车队离去的方向,踉踉跄跄追了几步,失魂落魄念叨着,“四叔…你我叔侄的情谊就到此为止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