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总算停了，可天还是黑压压的。傅浅山从出租车上下来，望着眼前的青山。
一排排墓碑整齐地列在高山上，白烟袅袅。
母亲的墓在半山腰，要爬一段时间的山。云雾渐浓，有些遮住眼前的路。
傅浅山慢悠悠地往上走，山周围没有人家，显得安详宁静，倒也是处投胎的好地方。
接近母亲的墓，就听到不加掩饰的咒骂声。其实这也算常见的事情，总有些人骂着来扫墓，哭着往回走。
但是当傅浅山看见是哪里传来这声音时，他在那一瞬间希望云雾再大一点，能把他包裹住，让他看不见外面，也让外面看不见他。
一个女人站在母亲的墓前，手指上抹着血红的指甲油，在风中颤巍巍地翘着兰花指，单看她这样子，还以为她多娇弱呢。
“死八婆，你瞧瞧你这个样子。你是不知道老傅跟我在一起后有多宠我，瞧瞧我手上这戒指，闪瞎你眼了吧！呵呵呵……”
就那一眼，傅浅山就认出她是谁了，是他爸在外面养的小情人，就是那个分走母亲爱的女人。
见女人要往他这里看，他便转身往上走了几步，走到母亲墓上面一排的位置，就近找了个墓蹲了下去，假装是来祭奠这座墓的。
女人也没多疑，接着对着母亲的碑讽刺。“讲真的，你死那么早算什么？你儿子手上还拿着他父亲的钱呢，一家人都是，死了都要粘着老傅。算了，今天老娘生日，心情好，不跟你生气。”
傅浅山心里升起一团怒火，直直地就往他脑门冲，舌根都隐隐发苦。
接着他就听到清脆的石头撞击声，他不用回头都知道这个女人干了什么。
她踹了母亲的墓碑。
女人在地上啐了几口口水，踩着高跟鞋，趾高气扬地走了，就像战胜的公鸡，丑陋而自傲。
见女人走了，傅浅山也顾不上什么礼仪轻重，直接跳了下去，飞奔到母亲的墓边。
这墓地虽然管理不太好，但是墓碑质量还不错，女人踹了一脚还没有倒，就是周围的土松了点。
傅浅山用手轻轻地把土拂到墓碑旁，想要把它加固一下。刚拂了一点，他就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骨灰盒没有埋在这么浅的位置，那这是什么？
傅浅山再没有平时的沉着冷静，发狠地用手指去挖土，就连指甲盖里渗出丝丝血痕也没有停下。
终于，傅浅山看清了这个东西的原貌，是一个木头盒子。
傅浅山打开盒子，一瞬间，一颗水滴就砸在他的手背上。
不是他哭了，而是雨落了下来。
雨来得快而猛烈，前面短暂的天晴，就像是在休息，就为了酝酿更大的风暴。
伴随着雨，傅浅山还是哭了，他就像一个弃婴一样，本能地寻找母亲的味道。他蜷缩在母亲的墓边，手里死死抱着那个木盒子。
盒子里只有一叠薄纸，是傅浅山出生到11岁的照片，每年都有一张。
母亲只活到他11岁，可能母亲也察觉到她快要死了吧，她便开始画画，开始画傅浅山未来的样子。
傅浅山在她的笔下越长越大，他甚至穿上了博士服，他的结婚现场，他抱上了孩子，这些都一笔笔画了出来。
画法是潦草的，笔尖是稚嫩的，就那几条线条里，傅潜山却品出了母爱的味道，是丝丝发苦的，是经久不忘的。
雨越下越大，就好像在哭泣一样。
现在是不能下山了，傅浅山只好就近找了家杂货铺坐了下来。天已经黑了下来，杂货铺已经拉下了闸门，只有门外的贩卖机发着莹莹蓝光。
傅浅山靠在长椅上，衣服已经湿透了，黏糊糊地粘在身上。
他好冷好冷，脸上干掉的不知是泪痕还是雨痕。
睡着吧，在这里睡着是不是就可以梦到母亲了。
“吧嗒吧嗒吧嗒”，远处传来踩水声，傅浅山明明已经很累了，但是却遏制不住地想睁开眼。
他睁开眼来，眼前是齐光海。
“你怎么找来的？”
“我到学校附近转了一圈，写了字问其他同学，他们说你没有来学校。现在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奶奶找不到你。”
“你跟奶奶说了，我没有去学校吗？”
“没有没有，奶奶说不用管你，我问她平时你喜欢到哪里去，她说你喜欢在这边走，我就找过来了。”
似乎是怕傅浅山生气，齐光海拿着伞的手拼命打着手语，险些把雨伞弄掉了。
傅浅山抹了把脸，轻轻拍一下自己身边的位置。
“坐下吧。”
齐光海收了伞，乖巧地坐到傅浅山身边。
齐光海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若隐若现的苦味，傅浅山不喜欢苦味，可以说很讨厌，因为母亲身上就有这样的味道。
但是齐光海身上好像还不止苦味，似乎还掺杂了一丝丝花香，是矢车菊吗？
傅浅山不知道，但在这一刻，傅浅山愿意相信他身上的味道，就是矢车菊。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他们就静静地看着屋檐外的雨，雨珠就这样落在水洼里。
“你的耳朵是怎么回事。”傅浅山张了张嘴，还是问了出来。
齐光海察觉出来了，傅浅山今天心情不好。
这是片墓地，他来的时候就看出来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傅浅山要来这里，但或许傅浅山想听听别人的家庭。
“我的父亲很爱喝酒，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好像就没有清醒过。”
“他曾经是一个混混，因为喜欢上了妈妈，说要改邪归正。我不知道他具体做了什么，但是母亲好像很爱他。”
“不知道在多少年前，可能在我二三岁的时候，母亲身上的妊娠纹越来越严重。”
“父亲便开始在外面偷情。”
“母亲察觉出来了，她闹了一通，但是很不凑巧，父亲那天喝醉了，他拿起板凳砸了母亲，母亲跌倒了，肚子撞在了凸起的茶几上。”
“母亲的身体不好，生我时是剖腹产，伤口一直没好，这一撞便又裂开了。”
“母亲住进了医院，父亲好像找回了暴力的快乐，可他不能跑到医院去，便开始打我。”
“直到我四岁那年，父亲抄起了墙角放着的扫帚，说是扫帚，其实就是犁耙粘了些草上去。”
“那个用了一段时间，已经旧了。一根铁丝翘了出来，父亲一棍子下来，那根铁丝便扎进了我的耳朵，把我鼓膜捅破了。”
齐光海直到讲完时都是面无表情的，就好像在复述一件别人的事。
傅浅山后悔让齐光海开口，他似乎犯了件错。
“向前吧，别再回头了。”一道沙哑还略带古怪的声音响了起来，但是能听出来声音的主人应该非常用心地讲这句话。
傅浅山惊诧地看着齐广海，刚才他开口说话了。
齐光海回眸看向他，眼睛里不是死气沉沉，而是对未来的希望。
“向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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