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骨寒,浸泥埃,何人救我……——沈九】
匆忙之间,沈九随意选了一条路离开。
他漫无目的的走着,想要让自己内心的那份情绪稳定下来。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沈九心生警觉,闪身躲在一旁,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好你个臭小子,偷东西都偷到千师姐这里来了?!”
“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说!你把偷来的东西藏到哪里去了?!”
谩骂声不绝于耳,其中还加杂着一个人轻微的抽泣声。
“不……我真的,我真的是用来给娘亲治病去了……”
“我知道我不该,但娘亲那边……她、她真的急需用钱。”
“求求你们了,你们怎样处置我都行,就宽限我几天,我一定会还你们的!”
……
沈九静静的听着,打算等那些人都散了再离开。
可没想到那些人的叫骂声非但没有平息的趋势,反而声势更大了。
“死杂种,就你也配碰千师姐的东西,给我打!打到他把东西交出来为止!”
“求求你了,别拿走,求……啊!”
一阵拳打脚踢过后,那名弟子的呻吟声和哭泣声渐渐弱了。
又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过去,声音离得越来越远。
沈九又听了半晌,确定人都走完了后才从后面出来。
而他没想到的是,地上倒着的那名弟子并没有离开。
而是趴在地上,默默的流着眼泪,两只手死死的抓着地上的一把泥土,用力的扣着。
感受到这边的动静,那名弟子惊惶的抬头,正好对上了沈九的眼睛。
那一双如神袛般清亮的眸子,一眼就照进了他的心底。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堪比日月之光辉,亦是如冬日之夏云,可眸底去像是一捧深山新雪,明净淡漠、不入世俗般的清冷孤绝。
目光下移,却见眼前之人一袭青衫皎然如竹,飘然如仙,亦有遗世而独立的傲然之姿。
这……这是仙人吧?
我是在做梦吗?
那弟子抬起沾满了泪水和泥污的脸,痴痴的想着。
沈九不管他作何反应,绕过他径直走开了,脸上一片漠然,甚至连眼神都没有看过去。
眼看着这个梦中的仙人就要离开,神思恍惚的弟子下意识扯住了那抹从自己面前徐然而过的青色。
“仙人……仙人!求求您帮帮我吧!”
那弟子死死的攥着沈九的衣角,原本灰败的眼中燃起了些许光亮。
他用的力度之大,几乎可以把沈九的衣角扯烂。
但他就像是即将溺死的人,一旦抓住了救命稻草,就不敢放开半分。
沈九看着那双沾满了泥巴的手抓上自己干净的衣摆,还一抓就是一个泥印子,脸色只比锅底还黑上几分。
他咬牙道:“放手。”
许是被沈九眼中隐隐上涨的怒气吓到了,那弟子赶紧把手一松。
沈九的脸色刚要变得缓和……
那弟子又是猛的一抓,又留下一个泥印子。
沈九:……我想杀人。
那弟子讪讪的看着沈九,脸上尽是忐忑和不安,圆润润的眼睛中泛着泪光。
“仙、仙人,求您帮帮我吧。我真的急需要用钱……”
“我不是什么仙人,也帮不了你。你赶紧给我滚开!别弄脏了我的衣服!”
沈九一番话极其犀利冷漠,眉眼漠然不耐,毫不留情的打碎了那弟子的美好幻想。
说罢,沈九一把将衣角扯回来,那弟子重心不稳,差点扑倒在地上,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可能是因为他的情绪已经激动到快要濒临崩溃的程度了,而面对着这样一个看起来很温柔的人,让他忍不住想要倾吐心声。
“可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捂着脸,声音哽咽,泥污混杂着泪水落下,留下两道迤长的痕迹,“娘亲的病刻不容缓,我、我又没有足够的钱……”
“娘亲她为了我,操劳一生,甚至为了能送我上山修炼,她省吃俭用的帮我准备,自己却是连一个馒头都不舍得买。”
“我问过身边所有的人,但他们都不肯借钱给我,他们怕我还不起……”
“可……可在这样下去,娘亲就真的没救了,我就只能看着她一天天的消瘦下去我……我真的不甘心。”
“直到那一次,我看到了一位师姐身上戴着的首饰,每一样都价值不凡,我一时鬼迷心窍。我就在想,那位师姐那么有钱,一只簪子对于她来说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我偷了一只发簪,想要典当了换钱,可是却被李师兄他们发现了……”
“我知道我做错了,我甘愿接受一切惩罚,但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和他们签下了字,打下了欠条,我会还钱的……可他们却翻脸不认人,簪子……钱……全部都没有了!”
“我该怎么办?我的娘亲该怎么办?!为什么他们冷眼旁观、视若无睹,为什么没有人救救我娘亲……”
那弟子忽的嚎啕大哭起来,像是要把近日以来所受的委屈,连同悲愤一起发泄出来。
沈九原本要离开的脚步蓦然停了下来,树林中一片沉寂,只有那弟子的哭声回荡在四周。
一点青绿挽着喑哑落下,沈九耳边是那弟子撕心裂肺的哭泣声,眼前那虚虚葱葱的绿绕着点淡雾。
雾霭掺着哀哀寂灭的冷,烟云幻灭又聚拢,只握一簇青渺的影子,风一吹就散了。
有青叶砸在地上,那是砚台摔碎的声音——
“嘭——”的一声闷响,砚台被砸在沈九在头上,鲜血绞着暗墨从他脸侧缓缓流下,极致的对比之色交织下,更衬得沈九是那般勾人心魄。
鲜血染红了他身上的白衣,大片大片的晕开,妖艳鬼魅的像是漫山遍野而开的罂粟。
“你竟然敢逃?”
秋剪罗一身玄衣金冠,腰坠青玉,身形修长挺拔,面貌俊逸轩朗。
若是不看他脸上的阴毒笑意,也自是一派衣冠楚楚的模样。
他从漆漆阴影中步出,居高临下,冷冷的睨着沈九。
“我为什么不敢?”沈九猛的抬头,眼中尽是涌动着的厌恶。
他死死的盯着秋剪罗,一字一句都像是在咀嚼恨意,“我宁愿死在荒无人烟的葬山,也不愿意和你一样,烂在这金砖玉瓦堆砌而成的狗窝里!”
“啪——”又是一声,沈九的脸被这一巴掌打得侧向一边,嘴角也渗出血迹。
他敛下眸子,不着痕迹的掩过眸底那如炽焰般滔天的恨意,将涌入口中的血腥味狠狠咽下。
秋剪罗忽然笑了,揉着手腕,目光中似有怜悯与嘲讽,但更甚冰冷恶毒。
光暗斑驳、支离破碎,寒涔涔的落在地上。
他缓缓幽幽,尾音讥讽上扬,“我本不想打你这张好看的脸,可若不让你清醒清醒,你怕是这一辈子也不会懂啊……”
秋剪罗俯身,一只手掰过沈九的脸,毒蛇般的目光在沈九的脸上游走,眼中的惊艳和痴迷之色几乎要化成实质。
沈九被这样黏腻的目光看的心里一阵恶寒,他忍不住偏过头去,而箍在他脸上的那只手却是猛的一紧,直掐得沈九泪光闪烁,也不得不直视秋剪罗那双眼睛。
“没有人能救得了你……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秋剪罗双眼微眯,只看着沈九眼中那一点点光芒化作滢滢的泪,混着血污悄然流下。
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失了光,暗沉沉的,像是一颗涤磨过黑曜石,倒映着秋剪罗狠毒的诡笑。
“这样才对,别总想着逃跑。”
“都这么久了,你那什么所谓的七哥,要么是死了,要么……”
“就是荣光加身,这不?嫌你污浊,不也没来接你嘛?”
秋剪罗嗤笑一声,松开了手,沈九单薄的身体晃了晃,头又低低垂下,落下的几缕发丝掩去他眼底疯狂涌动的噬骨恨意。
幽暗密闭的狭小空间里,刺眼的光线从镂空的窗棂映透下来。
窗外有人影不时匆匆而过,有欢笑嬉戏的声音荡漾在外面,是美好的春光,府里的公子小姐们簇拥在一起,熙熙攘攘的准备出去踏春。
而沈九却像是被碾碎了骨头,挤压在另一个时空——森寒隆冬,是沈九永远也过不去的时间。
他的声音嘶哑而深沉,“我……”
“知道了。”
没有人救得我,没有人会救我……
……
沈九脸色有些发白,看着落叶翩然旋入泥土中,他脸上看不出喜怒。
不知过了多久,那弟子的哭声渐渐止住了,他揉了揉哭的酸胀的双眼,抬头看着一旁满脸不耐烦的沈九,不由脸上一红。
“仙人……我……”
“说了别叫我仙人,你哭够没有,一个男人怎么这么窝囊?”
“啧,我要是你,我现在就一刀抹了脖子,省的给别人添晦气。”
沈九皱着眉头,倚在一棵树旁,眼中带着的嘲笑与不屑分毫不掩,此时正百无聊赖的把玩着手中的扇子。
打开,
闭上,
再打开,
再闭上
……
打开……对上那弟子一双要哭不哭的红眼睛。
“呵,真是没用。”
沈九嗤笑一声,收好折扇,转身离开。
那弟子没有再阻拦沈九,而是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跟在他后面小跑了几步,随即停下来,冲着沈九离去的背影,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仙……这位师兄,我叫书晏!我……一定会报答你的,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么多。
哪怕是知道我用这种不光彩的手段,也没用那种鄙夷厌弃的眼神看着我。
真的谢谢你。
书晏吸了吸鼻子,继续道:
“救我娘亲的事……”我自己会想办法的,我一定不会放弃的。
未等他后半句话说出来,却见眼前那仙人停下了步伐。
仙姿玉骨,一身青衫如新山清月般出尘,不沾染一分世俗的脱然恣意。
他微微侧身,如雪般冷淡的眉眼因曦和而柔和了许多,浅琉璃色的眼中掩着些书晏看不懂情绪。
“书晏。”
清冽如冷玉相击的声音自前方传来,书晏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名字,从一个人口中念出,却是能这般悦耳动听。
他怔然而立,有些云里雾里。
“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你,也不会有人救你。”
“唯有你自己……才能救得了你。”
沈九伸手,温暖的阳光是如那绵密的细沙,缓缓流过他的指缝,似柔软的绸缎,铺在他的身上。
似乎……也曾幻想过,有人能救我。
啧……
到回来却发现,只能自救。
沈九微不可闻的虚抓一把,看着手中的温暖流逝。
罢了……
烟云易散,一切都只是徒劳而已。
沈九倦倦的垂眸,抬脚步入光晕中,只留书晏一人呆滞在原地。
……
沈九离开了,而在他方才站过的地方,有一锭银宝,半埋在土里,泛着明砾的光芒。
这锭银宝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是用来治病,亦是绰绰有余了。
书晏眼眶又不争气的红了,颤抖着手擦去银宝上沾着的泥污,目光变得凝实坚毅,他抬头看向沈九离去的方向。
一抹笑容晕开在嘴角,一滴泪水落在银宝上。
真是的……
明明是那么温柔的人,却一定要装成坏人。
本来可以不用管我这个漠不相关的人,抬脚就可以离开的。
却留了下来,默默的听完。
就算是走了,还留下银宝。
你是仙人吧……你一定是仙人……
嘴上说着那么冷漠的话,可实际却做着善事。
这样矛盾的性格,你应该过得不好吧。
毕竟,总有愚昧短浅的人理解不了你。
一身孑然傲骨,若没有机遇相顾,却是注定一生凄凉。
不过没关系,以后……我一定会守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