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吾念吾父旭东亲启:
甚念。
书此信时,我已乘下江南的列车,书上说江南很美,那里的人很漂亮,我去那里求学,一定能出人头地。
我在车上结识了不少好友,他们善良而有志向,对我很好。
报纸上说日寇侵犯我国疆土,东北三省已经沦陷,只恨我身为女子,国难当前,竟无能为力。
听说很多工厂都已经倒闭,你工作辛苦,我这些年攒了钱,足够我求学用度,你也不必再寄。
近日我谋了个差事………”
信到此处就结束了,话没说完,也没有落款,像一首飘渺遥远的歌谣,无期,亦无尽头。
“是她的字迹,”余沉舟点点头,“她叫余月,我膝下无子,前些年收养了一个孤儿,藏在大山里,每月给她寄钱,希望她好好读书。”
“日军侵华以来,组织任务繁重,我没时间去看她,但信件不断。”他一遍一遍地摩挲着信纸,“匹夫尚不能避国之难,我早该想到。”
“那姑娘是来取大洋的?”
“对,松本近日要开一个会议,不想被**搅局,便放出消息,即要杀善偷盗之人。”
“中国人于他如蝼蚁,宁可错杀,不会放过。”
余沉舟叹了口气,将信折叠好,“我打算在会上引爆炸药,你们带着舍利先走。”
“那你?”
余沉舟倚在沙发上看着窗外,“我早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了,国也不是我熟悉的国,我一路颠沛流离,至此,足够了。”
“陈先生,你若不嫌,楼下的梨树能否帮我带走,那是我刚来此处种的,不知为何,一直长不高大。”
“还有那孩子,”余沉舟闭上眼,“你们跟她说,养父去了很远的地方打工,不过这次是做老板,能挣很多很多的钱。”
“三日后,城墙处守卫薄弱,你们带着她走。”
柒
“姑娘,你这信到底要写给谁?”
老人接过钱,他是村里唯一的秀才,寒窗苦读两年,大清却亡了,落得一身毛病,没法下地,平日只能帮人写信读信,拿些报酬度日。
余月拿着信,歪着头看了一会,然后仔细贴着衣服收起,“这您就别管啦,这些钱是从小鬼子那里偷来的,您拿着,去换件新衣裳,看着还精神些嘞!”
老人抬头时,小姑娘已经跑开了,他叹了口气,重新躺回藤椅上,微微瞑目,嘴里念念有词,“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
老人声音洪亮,余月走出很远都能听见咿咿呀呀的声音,她回头,又转身,踢踏着脚下的碎石,旁若无人,衣袂翻飞,仿佛一只灵动的雀。
这封信交给养父,养父一定会很开心,她这样想。
她走的累了,随意找了块石头坐下。
养父究竟是怎样的人呢,她从挎包里拿出信,一遍一遍地看。
有些字她认识,有些字不认识,但是她很喜欢摩挲纸背,透过一个一个凸出的痕迹她仿佛能看见养父。
或许是胡子拉碴,或许是长满茧的手,或许是带着淡淡的烟草味道。
养父在北方,是一个工人,很辛苦,但对她从不吝啬。
她本来也有机会去南方求学。
她答应养父,将来出人头地,要接他去国外享福。
只是,她抬头看着天,日本人经过她们村里的时候,把所有人都杀了,她躲在尸体里,满身都是鲜血。
她没读过几本书,但辩得清是非善恶,家门口的李嫂给她买过糖吃,村口的王妈给她织过毛衣,还有王叔…………
天上有飞机的声音,很刺耳,将白云都撕扯了揉碎,只剩下一片狼藉。
她不会其他的本领,无依无靠,只有靠偷窃为生,但她有一个原则,只偷日本人。
所以她常年有伤。
县长余沉舟也不是好东西,帮日本人做事,残杀自己的同胞。
左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她咬着牙按住,从石头上跳下来继续往前走。
听说日本人三天后要举行什么会议。
身后,老人还在唱,只是声音越来越小,细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