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05

拾

老和尚被软禁在讲经堂，山贼扬言，若是一日不交出舍利子便烧一座庙宇，毁一尊佛像，一月后便开始屠杀寺中僧人。

慧幽枯坐在蒲团上，端茶送水的仍是无妄。

“寺中还有僧人？” 慧幽问他。

“有，极少几个，说要与寺共生死。”无妄答。

其实寺中一个僧人都没有了，无妄不想让老和尚伤心。

“要不，咱就把那舍利子给他们吧，几块破珠子不值钱，权当喂狗。”无妄试探着说。

“哪有什么舍利子，都是别人胡编乱造。” 慧幽摇头。

二人陷入沉默，相顾无言。

“自那之后，你还在寺中？”良久，慧幽又问。

“嗯。”

“那现在他们怎么不刁难你了，我记得当初可有许多人要抓你。”

“首领换了，自然不记得那些破事。”

“师父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夺下这寺。”

慧幽又不说话了，低头专心念经。

小和尚“吧嗒”“吧嗒”地走开，忽地停住，“师父，药不是我下的。”

慧幽专心念经，“笃”“笃”的木鱼声回荡在讲经堂中，空阔而辽远。

拾壹

寺中庙宇二十三间，佛像二十五尊，今日第二十六日，该杀寺中僧人。

慧幽仍旧坐在那个位置念佛，放在一侧的龙井已冷了多时。

“师父，寺我给你夺回来了。”

小和尚慢慢走进来，恭敬道。

他说他这几年练了一式无影无踪的快刀，方才趁首领不备，一刀将其枭首，众山贼群龙无首便如鸟兽散。

“我带您回房休息。”无妄轻声。

慧幽慢慢站起来，扶着无妄往前走，他耸了耸鼻翼，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讲经堂出门右拐是僧寮，无妄却领着他往左走。

左处有一条羊肠小道，直通山下。

“师父，请喝茶。”

茶香四溢，似乎已经泡好等待好久了。

慧幽接过茶杯，却不喝，转头看向无妄。

“师父您这是干什么，趁热快喝，喝完早些休息，明天还要讲经。”无妄催促道。

“讲经？讲给谁听？唯一的弟子要送我下山，自己去面对千军万马，是么。” 慧幽睁开眼，双目灵净，如古井无波，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无妄，“待我醒来，你怕是已经死了。

“怎么，舍利子不要了？”

无妄的胸口染满了鲜血，绷带包扎了几层都止不住地外流，他面色苍白，诚惶诚恐地跪下，“师父，我打退了山贼，首领却未死，如今他们正整顿人马，不久便到，我夺不下寺，只能保你平安。”

寺中人马喧闹，想必山贼已至。

“师父快走，我来拦住他们。”无妄抽出腰间的刀，拦在慧幽面前。

“在那里！”

有人从羊肠小道里钻出来，接着便是更多，密密麻麻地将二人围住。

“师父！”无妄架住一把刀，回头喊道。

慧幽站在风中，僧袍烈烈，岿然不动。

“听闻这寺中住持有一串舍利宝物，得到可长生不老，不知大师可否忍痛割爱。”

“他哪里有舍利，他把宝物传给了我，九颗舍利尽在我这。”无妄咬着牙，逼退身前的山贼，扭头吐出一口血沫。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是这寺中住持，宝物确在我这，不必为难他人。” 慧幽动了，胸口蓦地闪耀出夺目的七彩光芒，仿若人间极乐仙境。

“抓住那妖僧！抢得舍利者个个有赏！”

于是众贼扔下无妄，全冲着慧幽而去。慧幽手中束着一串七色透明琉璃，仿佛罗汉降世。

刀近不得，枪斧不堕。

“有一善念，必修善果，有一恶念，终堕阿鼻，”无妄听见慧幽的声音，飘渺如钟，“想我偌大寺庙，到头来，竟只有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弟子，也罢，舍利予你，你代为师收好，为师代你入阿鼻地狱。”

四溅的血化作纷飞的梅，飘飘扬扬洒了一地。

无妄站在红花深处，不顾一切地往上扑，一切化为虚无。

慧幽站在远处树下，双手合十，轻声道，“你已至西方极乐，该启程了。”

拾贰

“笃！”

一声清脆的木鱼声将无妄惊醒，他睁开眼，恍如隔世。

他手中攥着一串彩石，其中一颗散着绚丽的光。

“有欲则念入狱，无欲则念归我佛。”

他想到了一个人。

他连忙转身，却只看见碧波荡漾的湖，再不见清秀的山色。

他其实不叫无妄，他叫朱汀染，是山贼首领之子。

世人传言这寺中藏着一串舍利，得一颗便可长生。父亲演了一场戏，把自己送了进去。住持收留他，让他做这寺中的杂役。

入寺第一年，他被师兄们呼来喝去，砍最多的柴，挑最重的水，吃最少的饭。人人都指着他，“那是山贼，别给他好吃的。”

后来，他实在饿得受不了，偷了钱买吃的，被师兄发现跪在住持面前谢罪。

住持从箱中取出一锭银子，递给他，“你今日破了戒，罚你用它去山下买两斤肉，沽一壶酒，在佛祖面前吃光喝尽，便是为你的罪行解脱，你可愿领罚？”

两侧是金刚怒目，前方是菩萨低眉。

再后来，有人给住持下了药，他百口莫辩，被关在地窖里，住持来看过他，似乎很失望。

父亲托人送信，说下药只是为了方便动手，让他暂时回寨子里。

临走前，他看见众师兄买了一只鸡清蒸，香气四溢。

寺中有活佛，却无礼佛者。

他心中对舍利的渴望霎那烟消云散。

身处淤泥之中，方知莲花之高洁。

他在寨中学了刀法，夜夜守在殿中，慧幽不知他来，他只求心安。

他阻止了法能，父亲催他动手，他只推脱时机未到，甚至后来，他煮了一碗龙井，备了一辆马车，若是计划顺利，便能保慧幽无恙。

他死不重要，舍利不稀罕，连累了身后的菩提才是罪过。

在红遍山巅的飞花里，慧幽说，“舍利予你，你代为师收好，为师代你入阿鼻地狱。”

无妄深吸一口气，慢慢，慢慢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