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皇帝向来注重科举。
来自五湖四海的举子前来应试,期待自己的成绩能光宗耀祖。
孟鹤堂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他自幼长在僧庙里,被僧人捡到时,才刚刚满月。为了养活这个可怜的孩子,住持整日游走在十里八乡,只为了能化到一些羊奶,喂养孟鹤堂。
到了十四岁,住持将他送到私塾去读书。寺庙清贫,但是这个孩子为他们平淡的生活带来了一丝乐趣。而且当朝注重科举考试,不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乐意让孩子去读书。
孟鹤堂也很争气,寺院里的青灯古佛磨去了一些少年人的轻狂,让一个半大小子能够静下心来听进去诘屈聱牙的古文。
这样的日子过了六年,弱冠之时的孟鹤堂成为了一名有殿试资格的举子。
寺庙的僧人们都决定送孟鹤堂去京城考取功名,虽然他们都已经看破了红尘,无欲无求,但是他们并不反对孟鹤堂对这个大千世界抱有无尽的好奇心,他们支持孟鹤堂做其所想,行其所念,在世间风风火火的闯一遭。
于是,孟鹤堂背起未来的行囊,独自来到了繁华的京城。
2.
开始考试前,孟鹤堂随便找了家店住下。
当乡亲们知道孟鹤堂要进京赶考时,纷纷来为他送上盘缠。
寺庙一心向善,寺庙里长大的孩子也一心向善。大家都由衷的为这个孩子高兴,所以才自发的尽些微薄之力,希望他能拄笔为杖,踏金榜。
初次来到京城的孟鹤堂,自然是被这里的景象所震惊。
马车上的红罗软帐,街头上的翠玉珠钗,还有酒楼里的金碧辉煌,让这个乡土出身的孩子感受到了不一样的世界。
殿试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孟鹤堂也充满信心的踏入朱红色的大门,期待自己的成绩配得上轻裘白马。
但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天遂人愿啊。
放榜当天,孟鹤堂愣是找了三遍都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
是心灰意冷,是眼眶酸涩。
他不敢回到家乡,换句话说,他甚至没有足够的钱财回到家乡。
乡亲们本就不富裕,而他也只是带了堪堪够用的盘缠,剩下的,等他一出发就又还给乡亲了,他不知道自己落榜之后该何去何从。
或许只能到处投赠拜谒,祈求哪位大人能看上自己了吧。
3.
半轮岁月,物换星移。
孟鹤堂在这偌大的京城竟是连一个安身之所都找不到了。
那日,他穷困潦倒的模样,被一位抱着三弦的乐师瞧见了。
“您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不妨与我说说吧。”
孟鹤堂抬头看向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人,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现在确实需要找到一个能诉说苦闷的人,但是他有他的傲骨,他不愿意沦落为一个陌生人都来同情他。
见孟鹤堂欲言又止,周九良再次说道:“你我应是同乡,这个请来的平安符我也有,是那里寺庙独有的。”
周九良指了指孟鹤堂腰间挂着的平安符,又拿出了自己的予他一瞧。
孟鹤堂这才开始打量眼前的人。
不是上等的衣袍,但是作工难得一见,没有戴发冠,只是束发,想来还不满二十。
一打眼,孟鹤堂却开始怀疑自己,怎么他现在看人居然先从这些无足轻重的东西看起了呢,果真被这地方染上了写铜臭味。
“不知如何称呼啊?”孟鹤堂问了一句。
“在下周九良。”
“在下孟鹤堂。”
“孟兄,”周九良补上一礼,“不知孟兄是否有时间,来小弟家中一坐?”
“那就叨扰了。”
4.
来到这处宅院,草木茂盛,景致典雅。
“孟兄,这里花花草草有些杂乱,请您注意脚下,莫要被这些无情之物绊倒了。”
到了正厅,孟鹤堂感觉到莫名的熟悉。
这地方,有很多寺院里独有的摆设。
“冒昧问一句,您是否信佛?”
“我小的时候生过一次重病,家母到寺庙里请愿,住持给了这个平安符,没多长时间我就好了,所以家里经常有这些东西,也很多人问。但是算不上信佛,我还没那么洒脱。”“至少我还留恋尘世中的你。”周九良在心中默默补了一句。
“我从小就在寺庙里长的,看到这些东西感觉非常亲切,所以多问了两句,对不住了。”
周九良又招呼人置办酒菜,非要留孟鹤堂住上一段时间。
孟鹤堂也是真的没地方去了,没有怎么推辞便答应下来。
酒过三巡,两人的称呼也变得随意。
“孟哥,就您这才华,那些高官都是没有见到,不然绝对要挣着抢着。”
“九良,哥也不瞒你,我已经给不少人都送了文章去,换来的不是一点财物就是什么都没有,怕是真的比不上其他的人吧。”
“孟哥您别灰心,等过两天我跟着戏班子出去时,您给我带着篇,我帮您递一递。有些时候,不打点一下府里的奴才,他们根本就不会帮您给到那些大人手里。”
孟鹤堂听了心中稍有些安慰,如果不是周九良这样一说,他怕是过不了几个月便是真的会回到家乡,遁入空门。
“那便有劳了。”
“这才哪到哪,既然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人,犯不上犯不上。”
酒逢知己千杯少,直到喝空了两个酒坛子这顿饭才算罢休。
5.
“把这个给杜尚书送过去,就说九皇子举荐个人给他。但是记得,千万别让他告诉那个人我是皇子。就说是一位乐师递的,觉得他有才华才用的他。”
换了一处宅院,周九良的身份也不再是那个乐师。
说起当今的九皇子,确实是神秘。
九皇子的生母是皇贵妃,可皇贵妃早已离世,只留下这一个孩子。按理说这九皇子没娘爱,总是被欺负才对,但是奈何他心性通透,皇帝赞赏他,虽不至于废嫡立庶,却也没人敢欺负,朝中也不乏看不上太子而拥立九皇子的。
收到东西的杜尚书也立即明白了这里面的意思,他先把这件事情搁置了几天,才派人去请孟鹤堂到府上一聚。
“九良,这杜尚书是真的看上我的才能了吗?我怎么这么不敢相信啊。”
听到消息,孟鹤堂忍不住一边笑一边问周九良。
“孟哥,真的。日子是下月初八,还有一旬的时间,不如去做身新衣服,显得更利落些。”周九良转念一想,孟鹤堂应该所剩钱财不多了,“这样,这套衣服就算小弟恭祝孟哥任职的,还请孟哥以后多多的请小弟去府上演奏。”
“哪里的话,你这又替我递文章又送我衣服的,来日若是真的如你所说,必定让你住在我哪里不走了。”
说到这,孟鹤堂也是真的相信自己的前途从此光明了。他确实满腹诗书,又有超脱古板的见解,这是气运着实差了点,今年的主考官是个不喜变动的,榜上有名的那些个也都是稳妥的,规规矩矩不出格。
说着说着,小厮就通传了一句,说是裁缝到了。
带着几匹鲜亮的布料,任由二人挑选。
“我觉得这个不错,看着稳重。”
“孟哥,你这个年纪穿那个颜色不免老气横秋,不如做套清爽的,也让看惯了那些年龄大的人看看新一辈的风采。”
“说的也是,那就听你的。”
谈好了一切事宜,裁缝才开始为孟鹤堂量尺寸。
周九良看着裁缝的手,暗暗有些吃味。但是他也不敢挑明了说,自己对孟鹤堂,除了一个名字和一份感情,其他的都是在欺骗他。
6.
终于到了赴宴的这一天,孟鹤堂满面春风的去,自然也是满面春风的回来。
杜尚书许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虽然俸禄不多,但是胜在清闲,不用日日劳心苦思。
孟鹤堂听着杜尚书的安排还有那些勉励他的话,顿时对未来的官场生活有了期待。也许,并不是每一位官员都如同师傅们所说,阴险狡诈,贪名图利。
自从孟鹤堂上任,周九良也就不见了踪影。
孟鹤堂多次派人送去帖子,都杳无音信。
他不知道,皇帝病重,这位九皇子正在床前亲自服侍。
周九良可不想让老皇帝去世,太子可不是个善茬。皇后母家势力大,多得是偏向太子一党的,他这九皇子虽然也算是有人信服,但那也不过是墙头草,一阵风就吹没了。要是想活命,要么就是在老皇帝死之前获得一块属于自己封地,要么就是自己坐到皇位上。
第二条属实难以办到,所以周九良把心思都花在第一条上。
他其实也想好了,就等加冠的时候,向老皇帝提这个事情。他也不需要富庶的地方,就是孟鹤堂的家乡就好,那片存留着记忆的地方,想必老皇帝也会同意的。
半个月的一步不离,九皇子在皇帝面前卖足了乖,而太子却在收拢人心,恨不得马上登基。
幸也不幸,老皇帝抗过来了这场重病。
虽然太子的做法令皇帝寒心,但是对传统观念根深蒂固的他还是只能无奈的教训两句,半点没有废太子的意思。
“孟哥,前些日子去宫里忙着了,今日才得空,就来找你了。”
周九良不着急在皇帝面前争功,反而事后拂衣去,俨然是这场权力之争的一派清流。
“九良,快来,我得了几本古谱,你看你喜欢吗?”
孟鹤堂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记得周九良是个乐师,就依照着这个寻些他可能喜欢的。
周九良一看,这确实也是自己喜欢的。他的三弦,那是宫里最好的乐师一点一点带出来的,他当初学这个就是怕有朝一日会遭到追杀,好有一门手艺求生。
没等孟鹤堂多说,周九良就令随行的小厮取了三弦过来,当即就弹了几曲。
孟鹤堂往日听得都是庄重的佛音,难得听此一次寻常小曲,而周九良弹的又是个缱绻悱恻的,孟鹤堂怕是真听得如痴如醉了。
“九良,你师父是哪位高人,教出的弟子如此不俗啊?”
“家师隐居,不希望别人知道他。”
周九良也是知道,自己老师的名号一出来就什么都包不住了,他很珍惜现在和孟鹤堂惺惺相惜的日子。
7.
转眼就到了年底,杜尚书再次摆宴,邀请包括孟鹤堂在内的几位新官。
“诸位,今日我们于此,只为寻欢作乐,不谈公事。而且,今日皇帝赏光,知道我请诸位大才来此一聚,特地让乐师来演奏一曲。所以,今日诸位一定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
只是当乐师开始弹奏时,已经半醉了的孟鹤堂突然惊醒,这个曲调十分熟悉,或者说,这种弹法十分熟悉。
醒了酒的孟鹤堂忍不住问身边的人,这是位官职高的,应该能知道的多一些。
“哎呦老弟,这宫里的乐师自然比外面强上不知道多少倍。你刚刚说的那个指法,那是人家独创的,自己徒弟都不一定传了,第二个会的人怕是只有当今那位神秘的九皇子了吧。”没有辜负孟鹤堂的期待,那个人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杜尚书似乎听到了写什么,赶忙过来插嘴:“人家自己徒弟肯定传了,但是九皇子就不一定了,人家哪有那些时间去学这种东西。”说完,还心虚的看了孟鹤堂一眼。
但是,这个行为却坐实了孟鹤堂心里的想法。
周九良,姓周,当朝皇族,姓周。再加上种种巧合,为什么周九良帮他递文章就会被录用,为什么小小乐师却能在京城有那般宅院,为什么前几日皇帝病重他也不见踪影。
一种混合着羞愧,不甘,和被欺骗的愤怒涌上心头。
为什么,他能够接受无官可做,他能接受一事无成,但是他唯独不愿意接受别人未名的施舍,而且,周九良原来那一套什么都是一个地方的人的谎言也不攻而破。
掩住了心底的情绪,孟鹤堂早早的就离开了宴席。
见状,杜尚书连忙命人去给周九良传消息。
“孟哥。”
刚一下马车,孟鹤堂就在自己家门口看到了抱着三弦的周九良。
今夜大雪,这人身上也积了厚厚的一层。
看到这幅场景,孟鹤堂气也不是心疼也不是。
“不知九皇子大驾光临,不过寒舍简陋,怕是委屈了九皇子。”
“孟哥,你别这么说,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不是故意的?那敢问九皇子说了什么真话啊?”孟鹤堂忍不住上昂语调。
“大人,数九寒冬,您二位不如进屋去聊。”一旁的小厮看着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着实害怕。
进了屋,周九良点上了蜡烛,挥退了其他人,只留孟鹤堂和他。
周九良不知道从何解释而起。
他太过了解孟鹤堂了,自从原来的那次相遇,这个生在长在寺院的人就住在了他的心里。
这些年,他一直在孟鹤堂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地看着他,实在比孟鹤堂自己都了解他。
孟鹤堂也不知道该如何说。
周九良是他来到这个匆忙之地之后第一个帮助他的人,孟鹤堂感激他信任他。当这层虚假的身份撕开后,孟鹤堂居然找不到一个开口的理由。
周九良为他泡了一壶热茶,又拂去身上的薄雪,浑然不觉自己身上的雪也已经化了,浸了满身凉气。
孟鹤堂看不下去了,将周九良带到卧房,找了身干净温暖的衣服让他换上。
周九良脱了外衣,湿漉漉的里衣勾勒出不算强壮的身体。
孟鹤堂叹了口气,又找了一身里衣递给周九良。
换完衣服,两人依旧是一句话也没说。
周九良在换下的衣服里掏出一方手帕,和手帕里包着的东西。
将结了一层薄冰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周九良拱了拱手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