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箭刺中自己前的那个瞬间，菱角的脑海中浮现出很多，很多。她想及宫中的死去的黑猫，还有功力全废的风遥……她全身颤抖着，不知道是出于愤怒，或者是出于恐惧，也可能，只是一种不可思议。
菱角啊！
箭直直地扎在了她身上，菱角吃痛地叫了一声。
但也正是这个时候，菱角发现这伤并不致命，它对准的是心脏，却射偏了一点。在空中，那箭上的法术也随之减少，待到射到菱角的胸口，并无想象的那般威力。
她的眼睛瞪着文娘，实则是在审视着。
文娘的功力她了解，风遥卜卦之下那个“太后义女”的功力，她也听得一清二楚。如此关键时刻，简单的射箭，她不可能差池。
菱角当着众人的面，从自己胸口将箭拔了出来，她堵住胸口，免得血流出来。她咬了咬牙，向上一跃，转身拿着金簪，朝着文娘打了过去。
那些道士中发出一阵“啧啧”声音，他们惊叹，这猫妖女王被射中了心，为何还能不死……
菱角逐渐逼近着文娘，她们之间的距离，就像曾经在秦安山庄闲谈时的那样近，彼此都能听见，喘着粗气的声音。
菱角你是故意饶了我？
文娘并未。
文娘说道，她重复着
文娘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练功多年，得了王两师父和太后娘娘的教诲，从不会有意放过任何人。
她看向文娘那冷冰冰的眼神，泛着紫色光线的周身，仿佛还残留着最后一点温柔。
菱角拿着她的金簪，在空中奋力滑动着，而文娘则用愈发诡异的气旋，从那些金簪的缝隙中穿过，让她始终碰不到自己。菱角闭上眼睛，默默地念起咒语来，那是独属于曾经的穆雨灵的咒语，她感觉到四周的妖气都被吸到了身上，浑身的能量就要溢出来。
就连那些掉在地上的法器，也被吸附到了她的肌肤上来。
她将这些东西揉作一团，奋力向外一推，文娘被巨大的光波所震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菱角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了！
菱角用着近乎最大的声音吼道，她要让在周围的大法师，道士们，猫妖族人们，全都听到。
她再次将金簪放大十倍，狠狠地划在了文娘的后背上。
每一下，周围都会迸发出极亮的，金色的火花，就像是被烧着了一样。
文娘试图将那些火花打回去，发动着体内的功力，那金簪突然歪了一些，一些气旋，一个金簪纠缠在一起。
这一打便是三天三夜。
直到她们都筋疲力尽，几乎要瘫坐在地上。菱角胸口的伤被激了一下，又汩汩地冒出了血来，文娘像是着了魔似的，不受控地往上扑。
这是鲜血的气味，她刚刚换下了王两妖丹不久，还不能完全控制。
嗜血，是这类妖精的天性。
菱角如此就乱了？
菱角的嘴角现出了讽刺的一笑，一刀金色的屏障朝着文娘的脑袋打过去，文娘身上只感觉到一万只甲虫在爬，接着又是剧烈的灼烧感，她在忍者，在向着菱角发功，其实却也自顾不暇。
菱角再次念动那神秘的咒语，这次吸到她手上的，不是什么角落中的兵器，不是谁遗失的妖力，只有一个红色的，血一般鲜艳的珠子。
菱角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背叛！
她将血珠攥在手里，咬牙切齿地说道。血珠是从前楚云身上的，本就是为了抑制那些嗜血的妖而成。
现在这战场之上，菱角的身上带着血迹，地上更是带着斑驳的，已经看不出是敌是我的血迹。
只要文娘这一念起了，嗜血的念头越凶，就离死亡越近。
菱角认得血珠吧？曾经让我痛不欲生的东西，但是这次，它是来杀你的……
菱角紧紧的攥着它，却不想让它透出任何一点光芒，因为这次犹豫的，该轮到她了。
她迅速将血珠揣进怀里。
紧接着，菱角猝不及防又用金簪在空中画了个圆环的形状，那圆环就绕着文娘的脑袋，一圈圈地转着，中间萦绕着风遥所剩下的那些七彩粉。
这东西若是迷晕守卫尚还管用，但在战争中通常不会用。一来这七彩粉不致死，短时间内便又会醒来，并无大用，二来在其生效的时候，又很难与其他的妖力、法术叠用，在平日算上有用，战中可谓是鸡肋。
如今那圆环洒下过量的七彩粉，也不过是让人更快晕倒罢了。文娘奋力地撑着。这场战争，她当然不能输，但说到底，也未必有多想赢。
文娘七彩粉？
她露出一丝无力的笑
文娘你觉得这能杀我？
菱角看见文娘两只眼睛一闭，头冲下栽了下去，便轻轻地用金簪的尖，割掉了文娘的一缕头发，只是用极低的声音在文娘耳边说
菱角你就算死了，也不冤枉。
她将那缕头发撒向空中，然后将昏迷中的文娘踩在了脚下，向着族人们，也向着敌人们宣布
菱角太后义女已死！
经这一战，文娘在她的心中已经死了，连尸骨也不剩。往日的姐妹情，所有的过去，都随着一阵带着血腥味的，狂烈的风而消逝，不留一丝痕迹。
“女王威武！”何渊的声音传来。正在交战中的那些猫妖也齐声喊起来，“太后义女已死，猫族大仇将报，女王威武！”叫喊声一阵接着一阵，带着一股冲劲，猫妖们的利爪都亮了出来，向前拼杀而去。
道士们瞬间乱了阵脚。虽说大法师才是他们的主心骨，但每个人都清楚，文娘才是其中法力最为高强的那个……他们布下的各类迷阵，已经被猫妖们打散得七零八落，施出的道法也很快被破解。
“女王威武！”
猫妖们的呐喊还在继续。又是一阵带着血腥味的风，贴着地皮卷了起来。
道士们刚刚施法放出的浓烟，就卷在这阵风里，直直地糊在每个人，包括道士们自己的脸上，四周都变成了漆黑一片。猫妖们的爪子上浮动着一层妖气，摸索着向那些道士扒过去，撕扯着他们的心脏。
满月之夜早已过去，却仿佛翻了倍的妖力还在继续。
那些道士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在他们自己所放出的浓烟之间，也在逐渐散步开来的妖气之间。猫妖们灵活地在他们中间穿梭而过，有几只身上被灼出了红色的斑块，但比起那些道士来说，这也只是小小的擦伤而已。
很快，多数的道士便一动不动了，他们躺在地下，身体比普通人僵硬得更快些。还有几个法力稍强的，躺在地上来回蠕动着，像深秋时节，被人扔在地板上，将死不死的肉虫子。
猫妖们从他们的身体上踏了过去，向着琦儿和何渊那边飞奔过去，站在后面做支援。赤环孤零零地站在中间，不像皇帝，不像统帅，倒像是只丧家犬。
他缓慢地抬起头，看着后面逐渐增多的，排在他眼前的猫妖们，先是几声大笑，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赤环吾命休矣！
赤环哈哈哈，吾命休矣！
赤环不再抵抗，而是平躺在了地上，随着周遭肆虐的妖气侵蚀着自己的身体，他变得越来越弱，连从前吞下去的千年仙丹开始往上涌。
“噗”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绣球大小的一个橙黄色气团也掉了出来，在地上乱转着。待到它周边那些飘飘的仙气都消了下去，里面有个更小的实心的黑色圆球，滚了出来，瞬间消失不见。
他的肉体瞬间变得苍老，手无助地扶向一边。
那身体也混在妖气之中，甚至不需要菱角出手，就逐渐开始腐化。赤环的表情狰狞着，呈现出一种极为纠结的表情，他无可奈何，却又实在不想，输在他一生所轻视的那些妖孽手里。
他攥了拳，又松开，那粗大的手掌，已无了还手的力气。
赤环老天待我不公啊
他将自己的半个身子撑起来，抬头看着向远方，一卷残云消失在天与地交接的地方
赤环我为了掌控这个国，牺牲比任何人都要多，到头来竟落得这个下场……
赤环看着我干什么？都看着我干什么？
赤环茫然地看向这一帮睨着他的猫妖们，将手向着菱角一指
赤环你，你们，也不过是比老夫多了点运气，若是我早几年便灭了你们，何至于还有今天？
“呸！你也配说牺牲，宫中那些傀儡人……”何渊探着脑袋怼道，想着赤环都到了这步田地了，竟还留了张没哑巴的嘴。
赤环傀儡人？我将他们一个个都当成我最爱的子民，他们呢，背叛、顶撞……但我宽宏大量，怎会杀了他们，我用这失魂粉让他们不老不死，这是给他们的福报啊。
赤环我的慈悲，谁能懂啊！我为了让这个混乱芜杂的国度变得有序，走向治世，我日夜苦思冥想如何提高法力，我亲手杀了我的发妻做药引，又将女儿送进妓院去偷法器……难道我不痛吗？舍小家而为大国，我是为了这个国，为了黎民苍生……为了……
他用着苍老的声音，低声地感叹起来，他说得很慢很慢，就像是如此便能延长自己的生命。
“我忍不了了，他这身子竟还没腐化干净，真想照着他的脑袋……”何渊刚刚说到一半，之间赤环将头想着地面狠狠地撞了下去。赤环的脖子一歪，倒在了地上，脑袋上开了个深深的口子，流血却不算多，他的嘴微微张着，像还有未说完的话。
一阵欢呼声起，菱角竟有些恍惚。
她叫着左右几个猫妖，将赤环的尸骨、太后的尸骨，连同那些道士的都埋到了荒郊野岭去。她看向自己的手，盯着上面一道道的划痕，曾经金鱼桥下，哥哥嫂子还有族人们的那些仇，终于得报了。
琦儿正朝着那具紫衣女子的尸体过去，意图用法力托起她。
菱角这个，我亲自来吧。
菱角深吸了一口气，让琦儿停下了。猫妖们的身影渐渐分散开去，各自忙碌去了，她凝视着这个无比熟悉的，陪过她多年的面孔，不知如何是好。
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自己真的把文娘杀了。
可当文娘从那些七彩粉的纠缠之中摆脱出来，从昏迷之中苏醒，菱角只是淡淡地，将脚向后撤了半步。
文娘的眼神机警地扫视着四周，她像是刚从一场大梦醒来，却没料到一场梦的工夫，这个世界全变了，赤环不在了，那些道士也不在了。她推开菱角，在宫中游走着，像个孤魂。
她走着，菱角便跟在她后面走。随着醉沉香酒罐的碎裂，赤环的离世，剩余的那些傀儡也跟着消失掉了，化作一些散沙，被风吹着，糅进了泥土里。菱角看到这些浮沙，想及酒罐还是她在争斗中打碎的，又想到秦熙然，不免得有一丝愧疚袭上心头。这辈子她从未觉得对不起谁，若是真要有的话，一个是秦熙然，一个便是楚云。
他们本不必死的……
文娘菱角，这世间怎么了？
文娘知道，一切都已经时过境迁，只是未想到，自己还活着，她疑惑的目光最终落到了菱角身上。
这是她坦白了身份以来，第一次用这个称呼，叫她往日的姐妹。
菱角这宫殿是我穆雨灵的了，是猫妖族的，你的旧主已死
菱角停顿了一下，并未直视文娘的眼睛
菱角走吧，离开这里。
文娘可是我……
她不必说完，菱角便知道她要问什么，为何不杀了她，不让她倒在血泊之中，为她的主子尽最后的忠。
菱角那得怪你交战时，对我手下留情了，好一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菱角颇为讽刺地笑了一声，她接着小声地念道
菱角走吧，今后你的死活，与我再无干。
菱角走得越远越好，去浪迹天涯，去行侠仗义，别再让我看到。
文娘久久地沉默着。因为宫中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此时是死一般的寂静，连个鸟叫声也没有。她不做声，菱角便也不再作声。
文娘告辞！
两人几乎是背对着，安静了一炷香的时间，菱角听见这两个字。紧接在其后的，是文娘疾速的脚步声，她几步疾冲，从宫墙上翻了出去。菱角的拳头又紧紧地攥住了，指甲深深地插进了肉里，终究没有回头，文娘也未再停下脚步。
江湖路远，只愿不再相见。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