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隔离’，发生于2018年5月20日，至今尚未解除。浓雾隔离机理暂时未知，现存有多种猜测，其中的主流是核战争催化学说。浓雾隔离的主要表现有：1、汉京市市区及方圆数十公里的县城被浓雾笼罩，浓雾中能见度极低且有通信干扰，经实验验证，浓雾主要为醛类液滴，有剧毒。浓雾受风力影响极小，不易飘动。2、汉京市高层大气亦充斥浓雾，效果同1中浓雾。3、某些地质和大气方面的变化。”
“‘浓雾隔离’的主要影响是：1、使汉京市与外界几乎完全隔绝，给汉京市带来了空前的灾难。断绝外部物资使汉京市发生了惨绝人寰的大饥荒。2、在汉京革命党的领导下，汉京市人民为生存而拼搏，在55年中发展出一套全新的独立的城市体系，包括农业体系、工业体系、科教文卫体系和网络交互体系。2、促使以亚历山德罗为代表的汉京革命党完成民主革命，推翻了反动的前市政府统治，建立了无产阶级专政。从此，人民成为了城市的主人。3、促使了汉京市最伟大的发明‘NORT’多功能VR系统的诞生。”
这些话都明明白白地挂在汉京百科里，也记在每一个城市公民的心里——无论他们是否真的这么想。事实上，现在并没有太多人会认真思考这样的问题。
我属于那种还有点自主思考能力的人。我记得我爹说他刚上学的那会儿，亚历山德罗已经是汉京人民政府主席了，到现在还是。我不知道他怎么能活那么久，有传言说他有很多克隆体，这个人的神智已经通过脑机接口传了几代。
我也知道亚历山德罗的能力确实很强，可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受人民拥护还是用了什么手段，我们这些“城市的主人”反而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大家都对 “NORT”上瘾，包括我。除了学生很少有人读书，包括我。那也难怪，“浓雾隔离”后汉京本就没留下多少书，这五十五年来书越来越多，可值得一读的反而越来越少。我是汉京革命党的基层党员，党章里明确的必读书目有《共产党宣言》这一本，可全城的书店都没有卖。
汉京市几乎所有居民都居住在地下，有着复杂地下的交通网络。汉京市主要能量来源是太阳能和地热。为了养活汉京市的人口，农业是集成的，人们养小球藻吃，富含蛋白质和维生素。淀粉成了稀缺的东西，人们直接培养富含纤维素的植物机械组织再将纤维素水解制成葡萄糖，然后冲水喝。吃东西总得用东西调味，这简单。氯化钠可以从城市废水中提取，谷氨酸钠和阿斯巴甜人工制取，辣味素直接组织培养辣椒提取就行。好像也只有这些调味品了。有些老人说起他们孩提时代的往事，总会叹息说，现在的料理味道都不正。碳酸氢钠片也是汉京市的一大特产——因为较少摄入固体食物，很多人都患“胃酸过量”的毛病。
汉京市最大的问题是人口问题——随着自动化的发展，人们越来越不愿生孩子。据记载，在“浓雾隔离”发生的那一年，汉京人口高达3028万。到大饥荒之后，只剩了三分之二。到2073年8月，也就是现在，人口可能只有一千六七百万。政府近些年从未进行人口普查，但老人都能感觉到，现在的年轻人少了。他们也能感觉到，现在的年轻人变了。
汉京市没有文学，也不需要文学，还保持阅读习惯的人都老得快要入土，那些还在学习文学的学生按理应划归为“历史系”。在人们看来，阅读带来的快乐根本无法与VR相比，至于深刻什么的更不需要了——人生短暂，何不及时行乐？绝大多数的学生都选择了工业和农业的专业。美术和音乐已经不需要了，NORT的AI会谱曲，而且它比任何人脑都有创造力。
汉京市秩序井然，犯罪率几乎为0。我们这些“浓雾隔离”后出生的孩子甚至连“犯罪”为何物都不知道。汉京市不再需要警察：没有小偷和强盗了，地下的磁浮管道交通又是全自动的。同样的，据我所知，汉京市自“浓雾隔离”后便再也没有大规模暴乱了，武器没了用处。现在整个汉京市唯一有武装的就是亚历山德罗的“戒严警察”部队，他很少调用这只部队，而且这只部队的人也越来越少，几乎形同虚设了。
汉京市是个好地方：要晴天就大大方方地放晴，要下雨就淋漓尽致地下，可惜大多数人都蜗居在地底。一条名为“琥珀川”的大河横贯市中心，琥珀川的水永远是白泠泠的，晴天时能看到河底的泥。有些封建余孽说，这说明天下出了圣人。琥珀川旁时有稀稀落落的人在垂钓，都是些四五十岁往上的人了，他们还会自己做鱼吃。江边时常有游轮和快艇游弋，那些都是人民政府的官员和大老板才能拥有的东西。
我们的生活其实挺好的——有VR游戏玩，有高额的政府救济让我们不工作也不会饿死，有吃不完的食物。可那些老人会说，现在的生活简直是在把人当猪养。
我的职业是——无业，如果非要说一个就是NORT中的公会会长。智能计算机的广泛应用使人类几乎没了用处。虽然汉京的人口越来越少，可汉京的闲散人等越来越多。闲散人等多了就容易闹事，得有个东西让他们安下心来，最好沉迷其中。这就是NORT。
NORT，是“浓雾隔离”后不久就开启的一个巨大的赛博空间项目。人们通过实名制的VR头盔和衣服链接入NORT。在NORT里，你可以有比现实世界广泛得多的选择：你可以研读诗书，可以当画家或音乐家，甚至可以当一个革命者。不过这些东西你休想带到现实里。根据《玩家法规》，所有试图将NORT中的精神文化产物在现实中重构的玩家都会被“永久驱逐”。还有，在NORT里，有“魔法”这种概念。
一个人可以缺衣少食，但不能没有NORT。在现在情感淡漠的世界，没有NORT就意味着与世界的隔绝。如果你以为这只是一个赛博空间就错了，它是我们的第二世界，甚至有时比我们肉体所在的世界更为重要。我们在NORT里结识朋友，寻找知己甚至是寻找另一半。想想确实有些难受：年轻男女的肉体都藏在地底下，常年感受着人造光源的抚摸，在感到空虚之时只有进入第二世界寻找慰藉。NORT最不友好的就是不能两人约炮，只能自己搞自己。据说在很久以前，NORT还提供这方面的服务，享受过的人都说，和真刀真枪没什么区别。他妈的，这群家伙还真行！后来，政府认为这种行为“过于有伤风化”，遂明令禁止。曾经有些猥琐而油腻的中年大叔曾经在NORT里组建了一个公会，名为“炮平四海”，后来被GM封杀了，一个也没逃掉。
好了，现在我要去NORT里了。说来也好笑，我一个无业人口在虚拟世界里竟然能当一个公会的领导。我以单身二十余年的手速戴上了VR头盔和VR衣，把自己衣服上的电线连到特制的跑步机，也就是NORT机上。它可以让我们现实世界的动作和第二世界同步，让我们休闲的时候顺便锻炼了身体。但它也有个坏处，就是你的动作有时会显得十分……滑稽。
VR眼镜中出现一片人形的星空，这片星空开始在一个淡蓝色甬道中加速，最终化为了一个没有性别特征的灰色人类。紧接着，那个人身上开始长出毛发、衣物、武器，也有了颜色。“我”出现在一个全新的世界中——这个画面我见过无数次了，应该也会在余生继续见证，至死方休。
我上了线，出现在自己公会的主城里。这个公会是我在大概四五年前建立的，算得上一个新公会。当时便随便想了三个英文字母“uns”，稀里糊涂就成了我们公会的名字。后来，公会的人手越来越多，很人问我怎么起了这么一个内涵丰富的名字——没错，“内涵丰富”。本会的元老（后宫）之一普路同曾解释：“‘uns’为‘United National Soviet’之简称，蕴含了姬宜臼同志希望不断进取，带领民主化的公会奋斗的美好愿望。这一名字起得真是有内涵！”。
我正询问NPC公会开支事宜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叫骂声，紧接着是什么东西撞到地面的钝声，之后一直传来令人烦躁的噪音。我走到大厅门口时，外面冲进来一个穿红黑色风衣的女孩和我撞了个满怀，是莱文娜，不，现在叫“石墨”，前几天买的改名卡。她随口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之后便想告诉我外面的情况。
“那个，姬宜臼。面筋哥和普路同因为……”我无暇听她说话。出了门转了个弯，来到面筋哥的铺子前。
面筋哥本人曾烤过面筋，因此他在NORT中也选择以烤面筋为业。这个人因风吹日晒而皮肤黝黑，面圆有须，一头乱发，不高却胖得厉害，有一种奇怪的压迫感。此人不善言谈，也很少有人和他说话。主要是没人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人没什么实力，若果说有的话，那也只是用木棍串面筋串得非常快而已。这个人从来不参加公会活动，可能唯一的作用是为大家提供美味的烤面筋——他是从来不缴纳会费的。
“从来没人吃了我烤的面筋而感到不舒服或得病。”
上一句话是他在提高价格时经常强调的，从五块钱六串到五串再到四串。没有办法，NORT中的物价越来越高。第一世界已无可留恋，所有想在第二世界过得开心一点，都必须各尽所能。
我急忙赶到了现场，只见面筋哥四肢摊开如海星般瘫在地上，口鼻流血。普路同靠在墙边，脸上开了一道口子，血洒在黑色中山装上。一把西洋剑横躺在脚边。普路同对面筋哥骂道：“剑，君子之兵。杀汝则不详也。”面筋哥兀自嘟囔着什么，乱发盖住了双眼。
我找来莫莉为二人疗伤，打算之后再问事情原委。莫莉是个老游戏的爱好者，一身行头都是照着《星际争霸》里的医疗兵设计的。绿色的光束照到普路同伤口，只见肉芽迅速萌生，塞满了伤口，最后组织成一层皮肤。而面筋哥比较难办，可能需要内科治疗，这些权交给莫莉处理。
后来，我把普路同叫到了会长办公室，与其促膝长谈。普路同面有惭色，许久，才说出一句话来。“我就是没有带够钱。”
以下内容是普路同版本的故事经过：普路同想去吃烤面筋，为了防止自己吃太多只带了五块钱想买四串。可到了之后发现面筋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价格提到了六块钱四串！普路同无奈，本来打算和他讲道理卖给自己四串，结果面筋哥拒绝，普路同只好花三块钱买两串。最惊人的是，面筋哥执意要普路同付六块钱买四串，而拒绝三块钱买两串。普路同怒火难耐：你好意思刁难我？于是开始毒舌面筋哥：“一年涨三次价还想不想做生意了啊balabala……”寡言的面筋哥突然爆发，手持削尖的串就冲了上去，之后被普路同一个抱摔直接摁倒在地。然后一阵乱打，双方都筋疲力竭时，我赶到了。
之后，公会元老院开会——其实算是内部会议。在四五年的人事变迁之后，建立公会的五元老只有我姬宜臼、普路同、兰州披萨三人经常上线，有个叫埃已的偶尔诈尸，上次上线还在三个周之前；另曾有一人名为V信鸽，AFK三年有余。我们估计他本人可能已不在，就将他逐出了公会。
“认为应该驱逐面筋哥的，发表一下意见。”
会场寂静无声，两人都无话可说。
“普路同竟原谅了面筋哥？”我心中一阵疑惑。
“没有人想驱逐他么？那暂且留下他好了。散会吧。”我说。
“应该呈交会员大会表决此事。”兰州披萨说道。
次日，会员大会以85:59的票数留下了面筋哥。我看到，普路同表情庄严地把票投给了“留下”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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