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缓缓敞开。玉笙看去,应者是位目测方行冠礼的男生,眉清目秀的,一身天青色道袍。“进来吧。"他的声音像玉笙家里,由山林中踱入小池的初暖的春涧。她经常蹲在它的一旁边聆听边遐想,也是段美好的记忆。
“所以,你就是陈小姐。"男生将她引向房屋的角落。这里有一扇雕窗,一方竹榻,一张桌案,一方小炉。案上整齐地排着笔架与砚台,角落静坐着一只小巧的玉瓶,那一枝嫩绿的句萌上,凝着一点春光。没有文书,倒是半掩着一卷《莺莺传》,夹着一枚当作书签的发簪,封面上还描着这样一首小令
十六字令
游
鸳鸯戏水白鸾洲
双桨笑,青衿小潮头
(作词人在末句暗藏字谜,“潮头”即水之前,水之前即“湔")
“请吧。打扰了小姐的春眠,可谓是罪过。"男生向北坐下。
‘您说笑了。"玉笙端坐在他左面。两人无言,等了半响,玉笙见他还是没有请来衙司大人的迹象,正欲开口,他的声音缓缓而来。
“我就是教坊司衙司。我姓洛,字白湔。湔是潮头的意思,家父是希望我能年少有为吧。小姐可以随心意,怎样称呼我都可以。" “你?!不是,我是说,您这么年轻。。。"玉笙心头一颤。
"哈哈哈,不用这样称呼我,“他淡然一笑,"这不过是一个帮大家做文书工作的虚职罢了。小姐以平辈礼节相待就好。那就开始正务吧。听闻小姐想成为乐师。想必重要的事,茗君已经告知小姐了。如果没有什么问题,那我就去取东西--"
“我取来了。你就不能把他们放在你自己那里吗?"门外清笛般的乐音,茗君向他晃了晃手中的几卷书册。“真是的,每次都要我去拿。小心我找你讨秘书的月俸!" “你怎么知道放在哪里?"白湔挑眉。
“哈?"踩下鞋跟,跳上床榻,茗君皱眉应道。“因为上次就是我替你收拾的啊。"“哦?"玉笙微笑依旧,却暗中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两人。“没有人让你帮他啊?"
“那就直入正题吧。。。"白湔缓缓开口。
不知是何处,也许是远处教坊的高台,也许是某处闺阁的圆光罩,总之,有个女孩在清唱,唱得很好听。
少年游
春霞新醉桃李香,蝉噪少年郎
悄探柳影,双燕轻语,争将新杏尝
枕琴三编卷上韦,"夜读慎思量'
无人秉烛,莫将单衣,染了晨时霜
小雨初晴,和风中藏着春天特有的浅香。凉意和黑夜同道,抽丝般一寸又一寸地短去。
礼毕,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挤出房门,几个调皮捣蛋鬼甚至越窗而去,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爬院子里的树,用石子打树梢的小雀。如果有谁失手打到爬树者的屁股,或是假意失手将石子丢向俯在花丛间的女孩们,便会引来一阵喝彩,免不了一场实在的架或是面红耳赤的追逐。
屋后有一片空地。除了一口小池,一株柳树便无他物。没甚趣味,于是少有访客。除了柳荫下的两人。一片柔软的草地,一张轻薄的小毡,女孩侧倚在树根,男生跪坐在池边。"真是聒噪啊~"女孩娇嗔道。"比夏天的蝉还吵。"
“快了。瞧,我新摘的杏子。"男生从袖子里摸出一方洁白的手巾。“青色的,漂亮吧?" “咦惹。。。好吃吗?"女孩想起酸涩的味道,不觉口中生津。她微微蜷起小巧玲珑的足尖。“青色的杏子,是不是只能用来煮酒喝。"
“我也不知道。"男生将它们摆在两人中间。“但是我们还不到喝酒的年纪呢。尝一下吧?" 一颗杏子调皮地窜出来,撞上女孩白嫩的纤弱小手。她便轻轻提起它的残枝,盯着提溜转的水珠。“我先尝尝看。"男生要送进嘴里,却被女孩扯住袖角。
“不要了吧。。。"她缓缓放开手,垂着娇怯的眼睫。“万一很酸怎么办?到哪里给你找水漱口来?" "万一很甜呢?"他轻快地一笑。“那我们就又有口福了。"
女孩坐起身来,攥紧小拳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怎么样?"她递去自己清香四逸的手巾。“核吐到这里。" 男生没有蹙眉,也没有喜笑颜开,只是向她指了指。
“怎么搞的?怎么还尝成哑巴了?"她叉腰疑惑地望着他。“算了,还是本小姐亲自来尝吧。" 颇有韧性的果皮在她的珠齿间碎裂,汁液翻滚在她灵活的舌尖。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男生的模样那么奇怪。这青杏也怪,初试为甜,细品即酸,回味尽是淡淡的苦涩。明明只是一颗还没成熟的杏子,一对还没成熟的孩童,却体会到了未尝有过的复杂滋味。
两人都无言,全心放在舌尖,将那颗皱巴巴的核翻来覆去,咀嚼着它的余味。天边泛起一点青色的淡云。风过处,桃叶纷落如雨,穿庭而过,也枕上两人的衣袖。
“呀。我才想起来有正事要办。"女孩惊梦般抚掌,摸摸自己的脸颊,又偷偷打量他的神色,探身去抓他身旁的包裹。
“果然。"她轻轻弹他额头。男生的目光也重新明亮起来。“又断掉了?!"
“我不是前几日刚替你编过吗?"女孩打开话匣子,一双涂了粉嫩口脂的薄唇像朵合不拢的花苞,但她灵巧手指间的功夫可不受影响。“你这是要卷死我们呐。你家的灯油是不要钱吗?"
男生打个响指,他手下斑驳的柳影便忽然成了一张木槿色的琴。女孩看得出神,手一滑,便穿错了孔洞。琴声缓缓流淌。女孩便低下头,红着脸颊去拆开自己穿错的苇绳。他忽然开口,一曲《洛神赋》。又一阵风,为她梳理起发梢,像少女的指尖与她那被误抚的琴弦。
“给你!拿好了!"女孩丢下书卷,随手提上绣鞋便要逃去。不过两三步,又回过身来。“晚上注意点。。。你读书向来不看时辰,别着凉了!"
她像一只受惊的蝴蝶般轻盈地飞走了。
“茗君,醒醒。"
男生和小院恍惚起来。渐渐清晰时,便是用指尖敲着桌面的白湔,和身边盯着自己看的玉笙。
“噢!我是睡着了。。。?"她理了两下鬓边的碎发,脸颊泛红。玉笙在她身边端坐着窃笑。茗君便暗戳戳地咯吱她的嫩腰,玉笙受不住,便去拧她胳膊。像风中互相碰撞的花枝一样,两人又打闹起来了。
他清了清嗓子。"这个时辰果然太早了吧。真是对不住你们,"他温和地望着眼神迷离的两人,语气十分诚恳,“不过临幸金明池的日子将近,教坊司上下都在忙着为陛下准备礼乐。为了尽快将陈小姐的事情办好,也只有趁早了。"说着,他侧身去桌案下摸索。
“大人言重了。本是我有劳您,您又何必向我们致款呢。"玉笙向后轻轻挪了挪。“小玉笙,不要和他这么客气。"茗君嬉笑着凑到她耳畔,“别看他现在像个人一样,你不知道平日工作时,他就换了一副脸面了。" “什么样的脸面呀?"玉笙也吹气般轻轻问道。
“总加班,福利待遇差,还克扣薪水,"她一面说,一面打量他的神色,“而且还独断专行,恶劣呀恶劣!所以大家私下都叫他[少爷]哩。"
“加班是因为你上班时间睡着了。"
像课堂上聊天被先生听到一样,两人慌忙低下头,红着脸,互相点了点头。“他什么时候耳朵这么好使了!"茗君羞怯地娇嗔道。
“发福利的时候你不是请假去逛街了,就是没请假直接跑去逛街了。至于克扣薪水的问题,你算算你在教坊的营业率,底薪给你就不错了。"
“独断专行。。。"两人缓缓抬头,他冷峻地阴笑着。“谁让我是衙司呢。"
眼见着玉笙脸色发灰,他忽然笑起来。“子虚乌有,子虚乌有。我哪里独断专行?不过是我在选团建地点的时候没依着她来而已。陈小姐,你这双眼睛很漂亮,很澄澈干净呀。”
说着,他向玉笙眨眨眼。玉笙当然心领神会,笑而不语。
“白湔,你说不过我,就抢我的队友!"茗君一把搂住玉笙,贴上她的肩膀。一团水汽扑面而来,茗君被吓得向后倒去,手下一紧,就扯着玉笙一并躺下了。
“不要蹬腿了,当心踢到热水,会烫到的。"
她们对面,白湔像个仙侠般,身体在深浅的云雾中隐约。他的声音和瓷器的清响也藏进升腾的雾气,时隐时现。等到他援袖抬起手臂,随着阵阵朦胧的流水声,小室中凭空绽开湿润的沁香。
“上等的绿茶,邢窑的瓷器,水温也恰到好处。看来大人也是有雅兴之人。"玉笙颔首道。“过奖了。论风雅,小姐比我一个外人更胜一筹。" 茗君只是悄悄吐舌头。三人品着香茗,稍作歇息。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不太清楚。"他徐徐说道。"小姐一名千金,御史大人的掌上明珠,何必屈尊来我们这俗人所居。" “。。。读的书不能用来考功名,我又不是很喜欢全部依托家里,索性靠学琴的一技之长来吃饭。"她尚有些忸怩,像未蜕尽朝露的花苞。
“而且可爱唱歌也很好听呦~!"茗君笑嘻嘻地环住她的脖颈。"家里人怎么想?他们同意你来吗?" 玉笙低头不语。"好吧,反正不是我会挨骂。"他笑着递给玉笙一只玉环。
“这是。。。!" 她捧在手心里看,又看看撩起短襦的茗君,腰封垂下的那只玉,和她的一样。“我们代表所有教坊的工作人员欢迎你呀!"白湔刚刚开口,茗君就鼓掌欢呼道。玉笙又看看白湔。他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
当他侧过头时,玉笙看见他头发里隐约着两只红色发带。她猛地扭过头看茗君,只见她的金发里赫然用红绳结编着一排麦穗。“这是私塾先生赠给我们的。"他微笑道。“男生是发带,女生是绳结。"
“不过,没想到二位竟然真的一直保管到现在呀。。。"玉笙小声说着,脸颊绯红。“做了几年同桌罢了。"茗君摆手道。
白湔忽然轻咳一声。“茗君,研墨。"
"现在的年号是宣和了噢。"茗君应了一声,嘴上抱怨着,倒替他将墨研得漂亮。雅香与茶香里,又来了墨香缓缓插足。“你可别再写错成政和了。"
“你又收集那些纸了?"白湔搁下笔,严肃地看着她。“哎呀,那时候不是变法所以乱嘛。"茗君怔了须臾,背过身,不理睬他。“那些纸丢了实在是可惜呀。"
“关扑也是,你又在偷偷玩吧。"他立起身,“茗君,你知道你父亲现在的处境。如果再扣上一顶挪用公物以谋私利的帽子,他怎么办?你怎么办?岁岁怎么办?"
玉笙呆滞地坐着,瞠目结舌。
“现在更乱啊。"他停在她身后,缓缓开口道。“千万小心。"
“国子监和太学,学府而已,无权无势,怎么会这样危险。"玉笙惶惑地问,又像是自言自语。“宋正在与金交涉。"茗君抽噎着,一面抬手揉眼睛,一面断断续续地讲道。“朝廷想和他们缔盟,联手夹击辽。至于夏,则是刚刚签订过停战协议。"
“但是学生和先生们很是愤慨,展次讲学和上疏。。。"白湔叹道。“真是一些人的眼中钉呀。" “衙司大人掌管礼乐,也不忘国事啊。"玉笙很是感慨。“我敬佩您。"
“大家都是这样的。"白湔笑道。“以后你会慢慢看到,这教坊和你想的不一样。" 玉笙向他行礼。白湔回礼。
“茗君,你不一起来吗?"将玉笙扶上车子,茗君就轻轻跳回地面了。“不了。我要上班呀。"茗君苦笑着道别。
“你从哪里请来的这位大小姐呀。"白湔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不是说切记找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嘛。"
茗君抬高的手臂缓缓落下。“你还提这个?"
“你还不满意吗?!"她猛地转回身,攥紧拳头,几乎是喊着向他质问道。“她还不满足你的要求吗?!"
他无奈地扶起前额。
“我知道你们要干什么!"她脸色红紫,泪流满面,“洛琬琰,你一口一个国事,到头来不还是老老实实地给赵佶取乐--"
“噤声!"他慌忙上前掩住她的嘴巴,差点被咬了手。“怎么能直呼其名!教坊司人多耳杂,你这话一旦传出去。。。你不明白吗?"
她便胡乱言语着大哭,垂着手,无力地倚着他。
“说不得,难道就看着你那样吗。"被他搀进屋子里,她瘫坐在榻上,蜷着身子啜泣。“万一哪个姑娘被那个色鬼看上,一辈子就毁了。你心里就不愧疚吗。"
白湔立在一旁,捏着下巴仔细打量她。仿佛茅塞顿开,他撇下她就往书房走,走着走着便小跑起来。茗君正向门外探头看着,他就扯着一卷纸,磕磕绊绊地跑回来了。
“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在探头。"他说着,展开了手里那副字。“啊?!"茗君逐字念着,刚念个开头便惊叫起来。“白湔!你下次能不能不要搞这种惹人误会的东西!"她红着脸嚷道。“不怪我。你应该反思,为什么别人以为是【切忌】,你偏偏能听成【切记】。"
他故意扳着脸,伸手去捏她腰肢。她也不躲闪,任由自己笑作一团,倒在他温热的怀里,直到面颊上散落点点泪痕。
“你能想到不误了姑娘们,我又怎么会想不到呢。"他轻笑道。
“。。。你这话,是说你比我聪明?"
"当然不是啊。"
“唔!那就是在说我比你傻?!"
“你,茗君,你今日是怎么?"
“我错啦哈哈哈!你别闹!欸别追我呀!跑不动啦--!"
“茗君小姐一来,终于能听着点响了。"“是啊,好不容易能看见大人笑一笑。"“可不是嘛!平日里大人的眉毛拧得像上了锁似的。还得多谢谢她了。"远远望着房前屋后嬉闹的两人,教坊司的从属们嘀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