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漪清园内,少昊怀着垂垂老矣的心态,和防风小怪在无忧亭赏雪。
“你倒是族长挑子一撂,日子过得清闲自在。不像我,满腹忧愁,总有处理不完的国事。”
“你是一国之君,自然有什么就说什么,没人敢质疑你的英明。我不一样,随便发牢骚是要杀头的。倒不如把位置挪出来,一来我自己不用提心吊胆、夹紧尾巴度日,二来也省得我家那河东狮绞尽脑汁地对付邶。”
“真希望向你小儿子一样【斗鸡走犬过一生】。”
防风小怪嘴角抽搐,纳闷地想:这是在挖苦我吗?我培养了一只废柴也值得赞赏?“少昊,你做得够好了。生于王室,不管是王子还是王姬,他们的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你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成为一代明君,令高辛百姓安居乐业,这些都是其他人做不到的。如果再让你重新选一次,你会【不谈国事,只谈风月】吗?”
“天下知我者,除了你还有谁呢?青阳、昌意、昌仆、阿珩,他们都解脱了。”
防风小怪由衷感慨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待到长成反怕狼。小时候家境贫寒,爹临终前跟我说,虽然咱家一贫如洗,但你身为家中长子,要照顾好妹妹。我和妹妹相依为命,好不容易历尽千帆,族中的众长老推举我为族长,我却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亲手毁了妹妹的幸福,把她嫁给了她根本不爱的男人。之后种种,一言难尽啊。”
少昊毫不客气地说:“你一无所有时,渺渺就不嫌弃地跟着你吃苦,从没想过离开你另谋出路。我不相信你会狠心将她推入深渊,是什么样的狼让你不再慈悲?”
“你以为防风氏为什么要投靠德岩和禹阳?如果当时青阳还活着,我宁可牺牲自己,也断不会让渺渺踏入赤水氏。”
少昊困惑地看着他,自己骨子里和防风小怪是一样的:不屑于蝇营狗苟,但不得不做出现实功利的选择。难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防风小怪并不是主动投靠德岩的,而是被德岩威逼利诱。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威胁?
防风小怪盯着高辛王,少昊的脸上交替着难过与愉悦。半晌后,他苦恼地说:“如果我不归顺德岩,渺渺就很有可能被许配给他那个傻乎乎的儿子始冉。你觉得渺渺能接受吗?”
少昊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德岩过的是骄奢淫逸的生活,他儿子能好到哪里去?靠着搜刮民脂民膏换来的享受,渺渺大概不会愿意同流合污,她的追求是和阿珩一样的:自己的进退和是非没有关系。因为赤宸是个嗜杀凶残的禽兽,阿珩就对他退避三舍吗?渺渺也不可能因为一时的风光无限就放弃自己的至爱。
"渺渺性子冷漠孤傲,偏偏看上了鬼方辰(字容若)。那会儿青阳的死讯传遍了大荒,为了防风氏的将来,渺渺含泪答应了和赤水旭成婚。"
少昊摇头,“又是个因为深爱所以放弃的悲情结局。”
防风小怪热泪盈眶,“我欠渺渺的,都会补偿给她的孩子。”
少昊心头涌起了一阵酸楚,“看样子你早就知道真正的邶已经死了。”
“我夫人容不下一个妾室的孩子,她用捧杀的手段将邶养得一无是处,又哄骗他去极北之地找冰晶。后来,回来的邶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一改原来不咋地的混蛋模样,我夫人又开始处心积虑地算计他。我参加完玖瑶的生辰回到防风谷,第一次见着那孩子就有一种亲切的感觉,既然他顶着邶的名头,我也不好戳破,带着他拜过了列祖列宗,教导他【只有摆烂,才能活命】。他蛮配合,仅仅用了几年时光就让整个大荒都知道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子。我夫人渐渐放下了警惕之心,越发宠溺邶。”
少昊欲哭无泪,“你夫人哪里是真正关心那个孩子?分明就是第一次没彻底让邶有去无回,第二次变本加厉地将邶往歧途上引。”
"眼下峥稳坐防风族长的位置,我夫人说不想耽误邶,开始琢磨邶的婚事了。"
少昊用一种高瞻远瞩的眼光打量着防风小怪,看得防风小怪寒毛直竖。“邶有惦记的姑娘吗?”
防风小怪无语。"阿念是个好姑娘,你可别乱点鸳鸯谱。回头街头巷尾都传邶祸害了高辛王姬,我可担不起。"
少昊开始顺毛捋着防风小怪,”你想要你夫人和邶的难题被妥善解决,只有一个法子:让邶入赘高辛王室。“
防风小怪惊得上蹿下跳,”你满嘴胡咧咧啥嘞!邶那个吊儿郎当的样子,你觉得配得上阿念吗?“
少昊云淡风轻地说:”早嫁早完事。阿念活泼,邶懂得怜香惜玉,两个有趣的人在一起永远不会无聊。不信你看着,你夫人迟早还会再找邶的茬。“
防风小怪开始怀疑人生。
少昊微笑,”我的一片好心你可别当驴肝肺啊!要换了别人,我可是不敢放心把女儿交出去的。其实这事也不难,因为你不敢想,所以事情才变得无比艰难。“
防风小怪面无表情地看着少昊,沉默不语。
少昊期期艾艾地说:”我肯把阿念托付给邶,就是......足见......我对......你的信任。可怜邶无依无靠、无家可归,我......我对他的身世很是感伤,你放心,我会善待邶的。“
防风小怪憋了半天,竟无言以对。
少昊再接再厉道:”邶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防风小怪打断了少昊,”不瞒你说,我觉得蓐收那小子骁勇善战、驰骋沙场,俗话说【自古硬汉多柔情】,你难道不该现实功利地考虑一下自家亲戚?“
少昊噎住了。
防风小怪反客为主,占了上风,”蓐收将军对阿念的陪伴和鼓励,你也是看在眼里的。邶太过浮躁,我对他的婚事一点都不着急。等他玩够了,我再张罗他的终身大事。“
少昊不再插科打诨,”蓐收吃了九次败仗。我思前想后,决定换句芒驻守高辛边境,让蓐收陪着阿念出去散心,让禺疆规划小夭出嫁的路线。“
防风小怪并不吃惊,少昊没日没夜地操着各种心:为阿念择婿,为小夭担心,为制衡四部纳了北淮王妃,为高辛百姓谋福祉......
少昊坦然地说:”轩辕王不会选择先啃神农残军那块硬骨头,所以高辛必须争分夺秒地找到一条出路。“
”我明白。轩辕王姬的死是你心中的刺,你不想阿念被欺骗、被辜负,你也不想小夭被世人唾弃。你心疼两个女儿,却忘了她们有自己的情感羁绊,只有她们自己才能决定最终的归宿是谁。我们再怎么掺和也无用。为君之道我不懂,只是想说:缘分是妙不可言的。我们不妨装着耳聋眼瞎,儿孙自有儿孙福。“
少昊点了点头。”想当年为了维系两族和平,轩辕王把唯一的女儿嫁给我,我和阿珩一路并肩而行,最后我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连阿珩都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防风小怪纳闷:我能说什么呢?这条不归路可是你自个儿选的。
少昊接着自嘲道:“你觉得我会风华永存吗?”
“近来我听到一个高辛百姓说的话,他说每个人都是沧海一粟,而他们的国君是星空永恒的璀璨。”
少昊一言不发地喝着酒,思绪纷乱。
防风小怪估摸着一时半会儿他是缓不过来了,识趣地作揖告辞,“有空再聚。”
防风小怪转过身,恨不得拔腿就跑,生怕少昊又问他一些千古难题。此时,少昊莫名其妙地说了句“珍重。”防风小怪倏然间泛起一股心酸,停住了脚步,背对着少昊说:"你的身份让你处在激流漩涡中,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做回那个籍籍无名的打铁匠。"
少昊微微而笑,没有回答。
清水镇,回春堂,不知何时,门口多了八个字,“悬壶济世,有救无类”。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正在后院卖力地磨刀。
桑渔没话找话地说:“听说了吗,小夭姑娘从前做过剖棺戮尸的活儿。”
桑叶苦笑,“你可别道听途说,小夭姑娘看起来青涩腼腆,怎么会残忍到如此地步?”
桑渔冷哼,“小夭姑娘对着宝柱兄弟自然唯命是从,但差使起我们来总是觉得理所应当。”
桑叶苦口婆心地劝道:“宝柱哥无意功名,却过目成诵,还有着一身好本事,小夭姑娘对其情有独钟。不像我们,文不成武不就,连个媳妇都讨不到。”
桑渔对着苍天感慨:“人比人气死人呐!”
安定院内,一群小娃娃围着一个男子摇来摇去,一个胆大的男孩用小奶音哀求道:“柳哥哥,我们也要学射箭,为什么你只教小夭姐姐?难道是因为她长得漂亮?”
相柳咂摸了会儿,不做回答。另一个正直的男孩阴阳怪气地说:“柳哥哥,我们对你崇拜到底,没有反骨。”
相柳捂嘴偷笑。
小夭自我怀疑,这些孩子怎么说都没到叛逆期吧?一个个可爱是可爱,就是有点是非不明,自己哪里有反骨?她气不过,揪着那个男孩的耳朵,“你这个吃里爬外的小兔崽子!是谁每天任劳任怨地给你们做饭吃?”
男孩吃疼地叫了两声,讨好地说:"小夭姐姐温柔美丽,是全清水镇最不计前嫌的好姐姐。"
这时一个文静的女孩拽拽男孩的袖子,“哥哥,你不是前两天才跟桑姑姑说,整个清水镇最无理取闹、最暴躁可恶、最刁蛮任性的家伙就是......”
相柳笑得更大声了。
小夭气绝,搬了把躺椅,双手环抱胸前,闭目养神,等着男孩给她一个天衣无缝的解释。日落时分,其他孩子陆陆续续都跑去吃饭了。男孩仍旧低头默数着蚂蚁,不肯同小夭讲话。那个女孩走到男孩身边,递给他一个热腾腾的白馍馍,男孩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小夭瞧着这孩子心安理得用饭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也罢,跟个孩子较什么真?她从躺椅里站起身,示意女孩“没事了,快把你哥带走。”
相柳微微咳嗽了一声,男孩满脸困惑。只见相柳悠闲自得地坐在躺椅上,一手搂住小夭的腰身,一把薅到他腿上,脉脉含情地看着小夭,转而目光深邃地对男孩说:“今天我交给你一个道理,男孩子不能被美色所惑,要像我一样坐怀不乱。”
男孩目瞪口呆,接着连连摇头,“我不信,你坚持不了多久的。”
女孩却对着眼前这一幕犯起了花痴,用无辜的眼神望着男孩,“如果妹妹永远都留在你身边,哥哥也会坐怀不乱吗?”
男孩嘴角抽搐,“这个嘛,不好说。我又不是禁欲的苦行僧,怎么可能处变不惊到如此地步?”
女孩眼睛一亮,喜悦地说:“我也觉得坐怀不乱是不对的。”
男孩故作轻松,坦然地说:“是啊。但妹妹要记住,原谅我不能做到坐怀不乱,也千万不要看不起那些坐怀不乱的人,他们只是有点冷酷、清高、孤傲、得瑟。”
相柳声音冰冷,“滚。”
男孩牵着女孩的手兴冲冲地离开了相柳的视线。小夭刚才一直努力憋着笑,心里早就乐不可支:叫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小夭故意表现出一脸失望,唉声叹气地说:“你瞧瞧,就你这表里不一的样子怎么服众啊?”
相柳促狭一笑,格外温柔地说:“那我就不装了,良辰好景不可荒废。”话音未落打横抱起小夭,朝着回春堂走去。
小夭傻眼了,这妖怪最近非常反常,恨不得向整个清水镇的人炫耀自己是他的人。究竟是因为自己想多了,还是因为他真的千年铁树开花了?
“你到底想把我怎么着?”
“你希望我把你怎么着?”
“我相信你是个正人君子。”
“我只是个孤独寂寞的妖怪。”
“你心里打着什么算盘?我现在可是丰隆的未婚妻!你不怕赤水氏的人知道了把你剁成肉沫喂鱼?”
“你是真心实意想嫁给丰隆吗?”
小夭嘀咕道:“明知故问。“
相柳又用那种晦涩难懂的目光注视着小夭,小夭不禁咽了口唾沫,腹诽道:这妖孽又想闹什么幺蛾子?
男孩趴在窗口,得意道:“我就说他坚持不了多久吧!”
女孩凝视着有说有笑的两个身影,默默地祝福着他们。
”不想嫁给丰隆就不嫁。“
小夭讥讽道:”那我还不想你跟玱玹作对呢!难道你会为了我放弃你的立场吗?“
相柳望着巍峨的神农山的方向,冷冰冰地说:”不会。“
小夭悬着的心死了,神情黯然。
相柳好笑地看着她,揶揄道:“难道你会为了我放弃帮助玱玹吗?”
小夭柔软的内心又被无情地戳了一刀,泛起了盈盈泪光,”不会。“
相柳安慰道:"我们都不是那种拧巴的人,既然一开始就知道大家各为其主,为什么还要做无谓的反抗?小夭,你说呢?"
小夭故作轻松地回答道:”的确没什么好纠结的。“
下一章: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