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升，河面上水汽氤氲，金光点点，河岸两侧野花烂漫，水鸟起起落落，很是诗情画意。
小六一边看着几只天鹅潜水，一边琢磨着昨晚做的梦：一个素衣女子对着戴面具的白衣女子叹道：“没想到，最不愿意留在玉山的人竟然要永远留在玉山。”接着一只白色的琅鸟落在桃花枝头，说道：“做王母就意味着永生不能下玉山，一世孤独，你真想清楚了吗？”白衣女子淡淡说道：“我想清楚了，天下虽大，我却无处可去，留在玉山做王母，是我唯一的归宿。”
小六茫然了，她在王母身边待了七十年，日夜盼着娘亲来接她回家。王母不喜欢说话，从不笑。小六站在瑶池畔，身后是千里桃林，身前是万顷碧波。她生出了个念头：宁愿颠沛流离，也不要这种死亡一般的安逸。于是她藏在一辆车子底下，随着车子悄悄下了玉山。
而她的梦里，竟然会有女子愿意终老玉山！她实在想象不出，年年日日都一模一样的日子，那个白衣女子打算如何捱过去。
一只小白雕落在了小六的跟前，小六站了起来，抓起它的翅膀就往回走，“你主子只养了你一只坐骑？要是你能像河里的天鹅那么肥，烤着吃应该很不错。”
毛球恶狠狠地盯了小六一眼，喉咙里咕噜咕噜叫着什么。小六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撇了撇嘴，"我改主意了，把你左半边烤着吃，右半边煮着吃，吃完的骨头再喂狗。“
厨房里老木熬着羊肉汤，串子啃着一块饼，小六没见到九头怪，很是不解。小六困惑地看着毛球，问道：”你主子呢？不会掉进海里淹死了吧？“
串子笑道：”六哥，九哥在你屋里帮你叠被子呢！“
小六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屋子，她自己从不叠被子，她认为早上叠了，晚上就要打开，自个儿和自个儿折腾，有毛病啊？而此刻，那只九头怪正不辞劳苦地叠着她的被子。想不通，真的想不通。小六索性趴在窗边认真观察着他，只见相柳把榻上的被褥统统扔进了木盆里，从包袱里拿出一套新被褥，看上去是比小六的要干净整洁很多。小六顿时明白了：九头妖怪又来借她的榻睡觉，今晚不走了！
小六打趣道：“九哥，你又失眠了吗？今晚我唱歌哄你睡哦！”
相柳十分泰然自若，微笑着说：“如此甚好！”
小六头上像被泼了盆冷水，笑容僵住了。毛球瞪大了鸟眼，嗷一声尖叫，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就是他跟随了千百年的主子。
那夜葫芦湖分别之后，小六已经快两年没见到过相柳。刚开始为了折磨相柳，小六变着法子把毒药往难吃里做。后来小六又开始思量如何才能把毒药做得好看。于是每隔两三个月，毛球总会吊回去一瓶瓶好看但难吃的毒药。每一份毒药，都是她的一个念想，一段心情，她把它们做出来，看一朵朵栩栩如生的小凤凰花在她手中盛放，再将它们仔细装好，等着毛球来叼。
小六问：“你来这里只是睡觉？”
还没等相柳回答，串子嘿嘿地笑：“六哥，你怎么不带九哥去西槐街的娼妓馆瞧瞧？”
小六无语。相柳倒是饶有兴致地问道：“娼妓馆里有什么好玩的？”
串子说：“那些娼妓都爱俊俏哥儿，酒铺里的轩就常去那儿谈生意。娼妓们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包间向他买酒。那小白脸也很不要脸，每次都和娼妓眉来眼去......"
相柳笑，“串子，你真是个善良的男人，我觉得娼妓馆里的女人应该更偏爱你才对。”
串子觉得这么长时间以来，终于听到了一句顺心的话，他接着说：“九哥，咱们一起去娼妓馆里逛逛！”
相柳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用眼神示意串子带上小六。小六想找借口先行一步给轩报信，已经晚了。串子和相柳一人一边，拽着小六往娼妓馆而去。老木气得要死，却因为九哥是小六的亲戚，不敢限制他的自由，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不成器的串子拉着小六和九哥直奔娼妓馆。串子乐得眉开眼笑，仿佛是拉着九哥这个靠山去寻仇。而对于九哥要带上小六这件事，串子并没多想，只认为是九哥和小六感情甚笃，既然是去找乐子，当然不能落下好兄弟。小六一路上怒瞪着串子，心里计划着等相柳走了，她要把串子吊起来毒打一顿，再好好饿他几顿。她沉思着，只因串子的一句话，轩和相柳就可能再来一次生死之战。
小六凝视着相柳，许久不见，他魅力丝毫未减，反而更加令人心动：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眼神透亮，流露出三分狡黠和七分坚定。孤傲清冷依旧，分明不喜喧嚣，偏偏串子透露了轩的行踪，相柳为了和轩见面，竟连娼妓馆都敢去。小六把自己的挣扎和痛苦藏在心中，脸上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
相柳讥嘲道："事情总是要解决的，拖得越久越棘手！“
串子一个劲儿地点头，对相柳说的话赞赏不已。小六的心正在坠落，只能暗自祈祷轩今日事务繁忙，抽不出空去寻欢作乐。又深恨相柳心思诡异，自己根本猜不透他。
老鸨招呼着姑娘们揽客，娼妓馆的头牌樱玲儿从不屑主动勾搭男人，向来是成群的男人往她身上扑。她见了串子和小六毫不在意，本已冷了脸，可一看到相柳的脸，纵使见惯了风月的她也觉得脸热心跳，再不抗拒，心甘情愿朝相柳扑来。
相柳笑搂住樱玲儿，带着她往楼上走。霎时间，串子和小六都目瞪口呆。小六此时看着相柳一头漆黑如墨的乌发，恨不得冲上去给九头怪恢复白发的样子，更懊悔自己不该把配方告诉他，这会儿倒方便了他拈花惹草。相柳转过头，目光扫了一眼小六，眉梢眼角尽是懒洋洋的笑意，整个人和抽打她四十鞭的狠辣军师截然不同。
小六很想给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错觉：他真的是冷酷无情的相柳？相柳真的是冷酷无情的？
樱玲儿并不是小六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可她带着一种女性特有的纤细优雅，那种美丽深深地击中了小六，让做了一两百年男人的小六又是羡慕，又是自惭。
串子瞧上了一位叫桑甜儿的女人，她跳着一曲轩辕流行的舞蹈，细腰如水蛇一般柔软，惹得串子伸出手搂住了她。老鸨想上前赶走串子，小六长腿一伸，挡住了她，把前天卖草药的钱扔给她。老鸨接了钱袋，掂了掂，乖巧地走到了一边。
小六在心里发誓，只要今日相柳和轩相安无事，他就不是她的敌人。她躲开了所有的曼妙香艳，眼神一直盯着相柳所在的房间，一步步走到楼上。串子和桑田儿早在楼下寻了间屋子扭糖丝，小六恨铁不成钢，无奈地叹了口气。正要推开房门，一位少女喊住了她。小六转头看向她，少女五官一般，一双眼睛却生得十分好，好似潋滟秋水，顾盼间令五分的容貌顿时变成了八分。
少女看着小六，”我来找表哥，他在这间房里。你呢，房里有你的什么人？“
小六笑眯眯地说：”好巧不巧，我也来找表哥，他也在这间房里。“
少女不屑地瞪着小六，”你兄长什么身份，竟然也配和我哥哥待在一间房里！“
小六冷笑，”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吗？可绝不比你表哥差哦！“
少女嘴硬地说：”哼!谁稀罕看！
小六狗腿地敲门，“九哥，你居然背着我招蜂引蝶！”
少女听到此话，脸涨得通红，以为小六是个断袖。相柳打开门，含笑看向小六，小六打了个寒噤。如同第一次在神农义军帐里打量相柳，却被相柳发现那样，小六不怕相柳对他凶，就怕相柳对她笑。而轩坐在里面，努力保持着一个有风度的微笑。
少女走到相柳身旁，笑得温柔大方，“你就是他的表哥吗？我叫阿念，不知公子叫......"
轩走出来告诉阿念，”他是防风意映的二哥，整个轩辕城都知道他是个浪荡公子！“
”我是防风邶。“相柳把自己的名字一笔一画写到阿念掌心，”记住了，有空可以去轩辕城的歌舞坊找我。“阿念慢慢地点了下头。
小六糊涂了，”你真的只是防风邶吗？“
轩好奇起来，问道：”难道你也学我变幻容貌，在清水镇招惹了回春堂的医师玟小六？“
小六故意问轩：”轩哥儿，这人真是防风邶？可进这屋的明明是我的九表哥，怎么成了他？“
轩踌躇了一瞬说：”他的确是防风邶，防风家不能由一个浪荡子做主，于是防风邶就更随意随性了，经常跑出轩辕城，可谓浪迹了整个大荒。“
小六指着相柳，觉得自己真的被他耍了，恼怒地说道：”我告诉你，我绝不会原谅你！你如果再敢去回春堂，我会拔了毛球所有的毛，然后扔到大海里喂鱼！“
小六扬长而去，不忘在楼下大声喊串子一起走，串子吓得边跑边提裤子，追着小六还东张西望，问道：”九哥呢？他已经走了吗？“
小六拧着串子的耳朵，拽着他就走，”九哥有我亲吗？你可真是吃里爬外！"
串子睡了桑甜儿，美滋滋的也不知道疼，一路都在向小六说着桑甜儿的各种好。
轩目睹了小六的泼辣，轻声地笑，“可惜他小六是个男人，否则我还真想把他带给师父和爷爷看。”
相柳半真半假地说；"我是个浪荡子，正好和一个泼辣的人作伴。“
轩朝相柳苦笑一下，带着阿念离开了。相柳望着里面被轩打晕的樱玲儿和桑葚儿，神秘地笑笑，心里像吃了蜜糖一般，小六刚才是吃醋了？相柳唇角微微地浮起一丝笑意，转瞬即逝。他是何等精明的人，上回在东柳街伏击他的是轩，而涂山璟不可能泄露藏药的地点，那么就是涂山家的老大涂山篌，又或者是涂山璟的未婚妻防风意映。此次来找小六，本想和他去酒铺里找轩套话，没想到串子冒出来告知轩常在娼妓馆厮混。他此行只想知晓轩的真实身份，而轩看到自己搂着一个美貌的女子进入他房间，惊讶地问“防风邶，你怎么在这里？”，相柳一头雾水，只当他是轩辕城里的狐朋狗友之一。而轩的表妹无意中让相柳明白一切，她主动说自己叫阿念，那么所有事情都理清了。高辛的二王姬叫高辛忆，小字阿念。她的表哥自然就是轩辕王的嫡长孙，轩辕的王子玱玹！现在既然知道洪江的敌人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不去杀了他，自己的良心好像会不安。
相柳唯一不解的是，小六那么维护玱玹，说她和玱玹不是敌人，他们是什么关系呢？明明小六灵力低微，自己就是查不出她的真实身体，只能肯定玟小六是个女人。
毛球飞到他面前，咕咕对相柳说着鸟语。相柳诧异地问道：“真的？"
毛球认真地点了点头，相柳到西河边洗手，反反复复洗了一个时辰。之后走到屠户高家要了两只杀好的大鹅，麻子见相柳是喝过他喜酒的，又是六哥的亲戚，挥挥手让相柳直接提着走。相柳对着麻子笑了笑，慢悠悠走进了回春堂，默默站在后院看着小六的背影。
小六磨了一个下午的刀，仍然不知疲倦。相柳很欣赏小六的锲而不舍。
相柳凑到小六眼前，低声说：”我有九颗头，你这把刀磨得还是不够锋利。“
小六瞪着他，两人鼻息可闻。
老木从厨房出来接过相柳手里的肥鹅，乐呵呵地去准备晚饭。串子被小六捆着关在麻子以前住的屋子，哭闹不休。直到老木隔着窗户悄悄告诉他”九哥回来了“，串子立马闭嘴，只等晚饭时告诉相柳自己要娶桑甜儿的决定。
相柳站了一会儿，小六依旧不理他。他又认输了，微微咳嗽了一声，问道：”我和轩，谁对你更重要？“
小六思索了一瞬，反问道：”相柳和防风邶，他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相柳淡淡地说：”防风邶可以温柔地和女人说话，体贴地让着女人，耐心地陪着女人。而相柳......"
“只要他肯弯腰低头，他就可以享受轩辕王赐予的荣华富贵。”
老木在厨房边说边偷偷擦眼泪，小六愣住了，相柳不屑地笑了一声。
天色慢慢暗沉，小六和相柳坐在石阶上，小六先开口：“老木是轩辕的逃兵，他只是逃避了战争，而不是放弃了自己的尊严。他在回春堂一直很努力地活着。打了半辈子仗，他看到了战争的无休无止，也很敬重神农义军，特别是你这个军师。你们坚定地守护着自己的信念，坚持着很多人早就不在乎的东西，甚至不惜为这份坚持献上生命。老木没能坚持下去，所以他一直很忌讳提起相柳这个名字。”
相柳眉眼冰冷，带着几分讥嘲，却不知道是在讥嘲世人，还是讥嘲自己。
小六看着面前的相柳，喃喃说道："你真傻。我还想着要不要告诉你洪江做的事没有意义，你大可以出卖洪江，投诚轩辕王。可听了老木那番话，我又觉得自己很幼稚。“
相柳站起身，向前走去，若有所思地来回踱步，最后自嘲道："你能无聊地照顾一群傻子，我当然也能做一些无聊的事。”
小六笑起来，“也是，漫长寂寞的生命，总得找点事情瞎忙活。”
清晨，小六醒来去药田采摘药草，却发现两亩半的地，一大半药草被踩死了。小六仰天大喊：“有本事你别回来！”
下一章：风刀霜剑严相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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