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麻子和老木从屠户高家回来，大家热热闹闹地开饭。小六把两株植楮草交给串子，说：“拿着这个去换钱，不管你喜欢的女人是清纯羞怯的，还是风骚热情的，那些钱都够你娶回来当媳妇了。”串子大喜过望，急忙把草药拿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收好，就等着哪天相中一个姑娘，老木和他一起登门提亲了。
老木笑呵呵地对小六说“那人在你进山后醒了过来，他十分感激麻子的照料，更感念六哥肯给他用珍稀药物。我见你迟迟未归，就把麻子的事讲与他听，他穿着粗布衣裳到酒铺里找轩，轩命人送来了一大笔钱。我和麻子就用这笔钱去屠户高家提亲的，想着麻子先前存的钱就用来办酒席吧，也够办得风风光光的。”
串子立即接着话茬，“今日我路过小巷，看轩辕兵贴的赏金榜，要是捉到九命相柳也有同样的赏金呢。”
小六的筷子停在了半空，接着想起白日相柳在军营说的话。涂山璟是青丘的九尾狐，善于追踪，因此才能毫不费力地找到神农义军所在之处。
神农国被灭后，不肯投降的神农国将军洪江率几万士兵占据了清水镇以东的地方，与轩辕王对抗。九命相柳是神农义军的军师，如果有人透露了他的下落，就能得到一大笔赏金。相柳是妖怪，轩辕城内许多眼睛都想找到他，然后杀之换钱，并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而洪江虽也在赏金榜上，只因他是高贵的神农王族，不会有人为了金钱而去杀他。如果真有人敢贪财而杀了洪江，就会背负天下的骂名。小六开始觉得相柳整日要被仇家追杀，也是挺可怜的。而那个九头妖似乎一点儿都不在乎，他很欣赏自己是只自力更生的妖怪。本以为相柳应该是只气质猥琐的魔头，没想到他不仅五官俊美到妖异，气质也是潇洒儒雅到妖异。本来就是桀骜不驯的大魔头，又骑着只趾高气昂的白羽金冠雕，谁有胆子去刺杀他呢？
小六幸灾乐祸，相柳撕开了她坚硬的壳子，要是他今日能在清水镇遇袭身亡，那么自己也就不必为他所用了。可她又觉得如果相柳就这么死了，自己也就没有了解闷的乐子。她摇头叹气，只能盼相柳自求多福了。
麻子笑眯眯地说：“六哥，那人果然懂得知恩图报。只是他走得匆忙，我们再三请他喝了喜酒再走，他也不肯，说是家中大哥执掌家事辛苦，他要尽快回去替他分担。我们也不好挽留，就放他走了。”
小六只是笑笑，说：“你把他捡回来的，他也还了你救命之恩，所以他跟咱们互不相欠了。他没有理由再留下，回到他该回的位置，是他最好的结局。”
半夜，小六睡得正香时，突然惊醒。她感受到身旁躺着一个活物。她爬起来，摸索着靠近活物，温热的气息拂在小六脸上。小六伸手，正好碰到了一个冰冷的唇。屋里突然亮起了灯火，两人面面相觑。
小六全身僵硬，忍不住问：“你......你怎么在我榻上？”
相柳冷冰冰地看着她，动嘴狠狠咬了小六右手的食指，吮吸着鲜血。小六闭上了眼睛，这场景像极了串子说的：当娘的半夜起来给小娃娃喂奶。
好一会儿后，像是小娃娃喝饱了，相柳松了嘴，小六立刻收回了食指。
”害怕吗？“
”怕！“
”撒谎！“
小六老实地说：”在军营养伤的那六天，我就知道你一定发现我身体的秘密了。今夜你只是喝我的血，又不是琢磨着如何吃了我，我怕什么呢？“
相柳似笑非笑地说：”也许我只是目前想要你的血，说不准哪个冬天就把你炖了，滋补进养一下。“
小六嬉皮笑脸地摊摊手，”反正我已经是大人的人了，大人喜欢怎么处置都行。“
”又撒谎！“
小六看着相柳，今夜的他不大一样，虽然白发依旧纹丝不乱，白衣依旧纤尘不染，但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干净，”你受伤了。“
相柳抚摸着小六的脖子，好似在选择从哪里下口，”你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如果让妖怪们知道你的血比最好的灵药药效还好，只怕你真的会被拆吃得一干二净。“
小六笑，没有回答相柳的话，反问道：”大人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相柳坐起来脱了外衣，然后舒服地躺下。他看了她一眼，小六立即明白了，九头妖怪要霸占她的榻睡觉。小六顿时毫无睡意，表情呆滞，心中滋味难辨。”你顺利拿到药物了？“
相柳闭着眼，淡淡回道:"都在毛球的背上，它安全撤离了。“
小六立即偃旗息鼓，乖乖认命，感慨相柳竟全身而退了，毫不给她嘲笑他无能的机会。又开口问道：”是酒铺里的轩打伤了你？"
相柳睁开眼盯着她，双眸漆黑如墨。平静地反问道："你和轩......很熟？“
小六愣了一下，说：”我和他不是敌人。“
相柳合上了双眼，声音里透着疲惫，”我要睡了。“
小六也躺回了原位，眼睛缓缓地合上。心里想着：至少短时间内，她不会让相柳知道轩和自己真正的关系。
一个月后，老木为麻子和春桃举行了简单热闹的婚礼。相柳身着粗布麻衣，头发乌黑，面无表情地坐在小六身边，而小六正努力憋着笑。两个时辰前，相柳本是一袭白衣，纤尘不染，拎着贺礼站在回春堂门口。小六早起开门，见到他长身玉立的模样也不觉怔住了。对于九头怪”不请自来“的蹭喜酒行为，小六啼笑皆非。她接过贺礼，客气地把他拉到自己屋里，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亲手缝的一套浅棕色衣裳，干脆利落地服侍相柳穿上。又精心配制了草药，一点点把他头发染黑。忙完这些，正好宾客都已落座，婚礼即将开始。
小六把他介绍给老木、麻子、串子和春桃，一本正经地说：”他是高辛来的九表哥，你们叫他九哥就行。我俩小时候经常同睡一榻，他做噩梦了，都是我哼着歌谣哄他睡的！“
屠户高跑上来凑热闹，说笑道：”这世间，只要还有一个人能倚靠、能信任，不管再难的坎，总能翻过去。九哥，你和六哥是彼此最亲的人，以后可要常来清水镇看看他，这样感情才不会变淡！“
相柳微笑着说：”我记住了。“
等屠户高忙着招呼别的亲戚，扔下刚认识的九表哥走远了，小六再绷不住，扑哧笑了出来。相柳掐着小六的脸，露出迷人的笑容：”你到底有几个哥哥？“
小六打趣道：”你不是九头之躯吗？那你就用九个脑袋慢慢想！“
相柳压抑着怒气，深吸了一口气，却仍然微笑着说：”我要把你丢到海里去！“
小六凑到相柳身边，不怕死地说道：”你小时候生活在大海？我也很喜欢水，正想看看大海是什么样子。“
相柳凝视着小六，喃喃道：”从没人陪我一起看明月升起。“
小六没有任何回答，只是拽着相柳入座。
麻子是小六捡回来的，他打心里认为小六改变了自己被野狗啃食的悲惨命运，也觉得除了老木，小六也是他的长辈。于是给老木磕完头后，他又领着春桃给小六磕了三个头。相柳和小六同坐一条木板凳，因此无意中也受了凡人这份心意，他在思考自己是否沾了小六的光。从小到大，别人对他行礼、下跪、磕头，多半出于恐惧和求饶。而今天，相柳学会了一个道理：磕头也可以是出于感激，甚至是感恩。他开始羡慕小六了。
他来这里本是为了提醒小六，他手里的人质不仅有老木、麻子、串子，现在还多了一个春桃。可是，小六遮掩了他的真实身份，让他体会到了俗世的热闹。
小六给相柳斟酒，对着他甜甜一笑，“我酿的梅子酒，快尝尝。"
相柳一饮而尽。小六想象着相柳手中的酒杯滚落，接着中毒趴倒在桌子上的窘样。然而相柳喝了一杯又一杯，小六也斟了一杯又一杯，相柳丝毫没有难受的样子。小六郁闷地问：”你难道不会喝醉吗？“
相柳淡淡地说：”你很想我喝醉吗？你这辈子就别做梦了。“
轩见相柳的酒量好，从另一桌过来，要与相柳比试比试。他刚拿起那坛梅子酒，小六就抓住了轩的胳膊。
她脸上笑盈盈的，眼里也流露出关切之情，”你带来的青梅酒更好喝。谁不知道你的酿酒技艺！整个清水镇无人能及！这坛子酒是我孝敬九哥的，你可不要跟他抢！喝你酿的青梅酒吧，我倒要看看你和九哥谁先醉！“
轩微笑不语，放下了小六孝敬相柳的那坛酒，从另一桌端来了九坛青梅酒。小六慢慢转向相柳，乖巧地笑道:”九哥，你应该喝不醉吧？“
相柳看着嬉皮笑脸的小六，柔声说：”如果你能陪我喝酒，我真喝醉了也无妨。“
小六无可奈何，只好拿了三个酒碗，三人刚开始都喝酒如喝水，渐渐地，轩有了几分醉意。八坛酒喝完，轩醉倒睡了过去。小六把他背回酒铺，相柳一路跟着，并没有搭把手。海棠把轩送回了后院。
相柳轻蔑地看了眼轩，又盯着小六笑起来，”他对你很重要吗？“
小六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在他的酒碗里下了一种蛊，那蛊虫现在已经融入了轩的身体中。日后只要我身体痛，他也要承受同样的痛苦。“
”你给他下蛊虫，他不会饶了你。“
”这本来是给你准备的蛊，世间只有我能解。“
“那为什么又种给轩了？”
小六干笑，“之前在东柳街伏击你的人是轩，你肯定想杀了他。而我不能让你杀了他。”
相柳问：“这么说，我只要折磨你，也等同于折磨了他？”
小六点了点头，“正是！只要他活着，随便你怎么折腾！”
相柳看着头顶的月亮，轻吹了一声口哨，召来了毛球。相柳跃上雕背，伸出了手。小六抓着他的手翻上雕背，毛球驮着他俩向圆月中飞去。
相柳一手扣住小六的肩，伏下头，小六很温顺地头微微后仰，相柳的尖牙刺入她的脖子，吮吸着她的血。渐渐地，小六感觉到疼中夹杂着丝丝酥麻，痛中有微微的快感，九头妖在舔舐轻吻着自己。她有点口干舌燥，却没有闭上眼睛，而是欣赏着月亮。
“你九个脑袋会打架吗？"
"你又欠抽了！”
小六不吭声了。而轩在榻上突然坐了起来，不明白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涂山璟和轩认识，你和轩也认识，那你和涂山璟是什么关系？”
小六说：“萍水相逢。”
相柳嗤笑，“我看涂山家的老二对你有意思。”
小六忽然想起了玉山，她在那里等了母亲七十年，最终什么都没等来。这一生，她再也不想等待任何人了。她开口说道：“我不会停留在原地等一个人。”
相柳慢悠悠地说：“荒远深山里多的是白头偕老的夫妻，繁华之地却多是貌合神离的怨偶。"
小六呵呵地干笑：”我是个男人，你不觉得我和涂山璟在一块儿会很奇怪吗？“
”你是男人？“相柳还沾染着血痕的唇角微微上挑，似笑似嘲，”你如果是男人，是如何把朏朏勾搭出来的？“
小六困惑地眨眨眼睛，笑说：”我不相信你不能变幻声音和形体。轩辕通缉追捕你几百年了，怎么赏金榜上只你没有画像呢？这么多年只怕没有一个人见过你的真容。“
相柳闭着眼睛，淡淡说道：”见过我容貌的人当然有。可传闻说我有九张真容，八十一个化身，那些见过我的人都自相矛盾起来。大概一百年前，我在清水镇闲逛，有人描了一张我的容貌贴到赏金榜上，没过多久就被轩辕士兵撕了，说画像上的人是轩辕王的亲弟弟。“
小六语气中流露出几分惆怅，”也许你和我一样，只想要一个真实的自己，对幻化没有兴趣。“
相柳睁开眼睛，一双妖瞳，发着嗜血的红光。小六不明白这九头妖抽什么风呢，心提到了嗓子眼，”你该不会怀疑我是女人吧？“
相柳微笑，拽着小六就纵身一跃，跳了下去。小六刚才只顾说话，都忘记白羽金冠雕飞到了何处，此时细看才知：这是一个葫芦形状的湖。
小时候在漪清园，小六在水里一呆就是大半天，边戏水边和鸟兽打架，然而那仅仅是个小池塘。此刻相柳带她从万丈高空跳下去，纵然下面是她喜欢的水，也是恐惧多过喜欢。小六如八爪鱼般抓住相柳的身子。
耳畔风声呼啸，相柳看着她，冷冷问：”拿你做垫子，如何？“
小六拼命摇头，眼含哀求，相柳不为所动。
疾速坠落，好似下一刻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就在要砸到水面的刹那，相柳一个翻身，把小六换到上方。扑通一声巨响，两人没入水中，滔天巨浪溅起。
即使相柳卸去了大部分的撞击，小六仍被水花冲击得头昏眼花，全身酸痛。
因为手脚太痛，使不上力气，她再抓不住相柳，身子向下沉去。
相柳浮在水中，冷眼看着她向湖底沉去。
小六努力伸手，却什么都抓不住，眼前渐渐黑暗，就在他吐出最后一口气，口鼻中涌进水时，感觉到相柳又抱住了她，冰冷的唇贴着她的唇，给她渡了一口气。
相柳带着她像箭一般向上冲，快速地冲出了水面。
小六趴在相柳肩头剧烈咳嗽，大口大口喘着气。
相柳心情愉悦，笑得像个孩子，问小六：”还喜欢水吗？“
小六嘟哝：”你等着，我要狠狠地报复你!"
相柳把玩着小六给他染的黑发，乐得像只老鼠，感叹了一句：“这蛊真不错，只是还不够好。”
小六用沙哑的声音，边喘气边说：“等你报复够了轩，我也研究出了解蛊的方法。我要重新再种一次蛊！”
相柳轻声而笑，“你就这么想祸害我吗？”
小六为自己辩解，“你体质特异，很难找到适合你的疗伤药，而我体质也很特异，于是我就成了你最好的灵药。如果大人受了伤不能立即找到我，那我们种了蛊的话，我不就能感受到大人的痛苦了？这样我也好主动去找寻大人，为你疗伤啊！”
下一章：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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