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是爱他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又抑或是依赖多一点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特别讨厌老麦。
这并不是因为老麦不疼我,也不是因为老麦脸上有疤长得丑,而是我觉得老麦当初从孤儿院抱我回家其实是有目的的。
五岁那年,白江曾经把我拉到一个墙角,异常神秘地对我说:“麦芒,你知道吗?我听大人们说老麦根本就不是你亲生父亲,当初他收养你,其实是想以后有个依靠!"
说到此,他顿了一下,似乎在转移话题道:“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叫导盲犬的狗吗?我觉得,你就跟那种导盲犬差不多。”
白江是我楼下邻居家的小男孩,比我大半岁,是在我三岁那年搬到安元市的。据说,他们一家人是从大城市里来的,所以他见过很多世面,他说的话,我大部分都相信。
我记得,那一天的白江告诉我这个秘密之后,还曾压低了声音信誓旦旦地对我说:“等着吧,麦芒,等我长大找到了自己的圣衣以后,一定把你从老麦的魔掌里救出来。"
我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老麦的眼睛是看不见,他也会经常牵着我的手,在我的引导下去很多地方,超市、理发店、澡堂以及后来他自己开的小小按摩店。我承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跟电视中的那些导盲犬差不多,但是,我却不认为老麦的双手是魔掌。他的手掌不但不像所谓的魔掌一样丑陋而恐怖,而且还很温暖、很柔软。彼时,经常会有街坊邻居到老麦的按摩店里做按摩,通常他们在付钱之后,都会交口称赞说“嘿,老麦,技术不错嘛”,这其中就包括白江的爸爸。我记得有一次,白江的爸爸做完按摩后,在夸赞老麦手法独到的同时,还将双倍的价钱扔进了老麦敞开着的抽屉里。当时,我还不理解“独到”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第二天,当我去白江家找他玩,看见白爸爸后背上贴着止痛膏药时,就稍微有些明白“独到”的特殊含义了。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其实当时老麦的手艺并不怎么精湛,初初学艺的他甚至还经常会在按摩的时候拿捏不好力道弄伤顾客,邻居们之所以乐此不疲地来他的按摩店,说到底是想用这种特殊的方式援助生活几乎不能自理的老麦。
白江的那句话,我深深地铭记在了心底。
现在想来,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才对身边这个脸上总是布满了傻傻笑容的男子产生隔阂的。
后来的我虽然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牵着他的手带他去各种地方,出现在各种场合,但是脸上却没有了笑容,话也少了起来,好在我的表情老麦看不见。
雨后,带他过马路的我,会故意将他带进水汪里;下台阶,我会在最后一个台阶过后,故意往前走两步,让他误以为还有一阶,诓他一个趔趄。
诸如此类,种种种种。
而老麦大部分时候对此只是嘿嘿傻笑,他笑完之后还会佯装成慈父的模样,用手掌摩挲着我的脑袋对我说:“今天的小麦有点儿反常哦,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能够告诉老麦吗?"
我狠狠地剜他一眼,猛地把脑袋扭了过去。老麦微微一愣,笑意在嘴角凝滞了半秒,旋即再次傻笑开来。他那只原本抚摸着我脑袋的手掌僵在了半空之中,许久,才缓缓地收了回去。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看着老麦脸上的沮丧与失落,我竟然有一点点儿难过,我本以为自己脱离老麦的魔掌之后会很自由很自由,很高兴很高兴的。
其实那时的我的确是有心事啦,除了不希望老麦把我当成狗以外,我还不喜欢老麦自以为是地喊我小麦,他仿佛是在用那个称呼表明自己与我的关系一样。我想,我有点儿讨厌有老麦这样一个爸爸了。我难过的是,别人的爸爸是用来自豪的,而行动迟缓、一无是处的老麦却多多少少有些让我自卑。
那时候,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跑到楼下白江家看他有没有长大。
我希望,长大以后的他能像自己对我承诺过的那样,早点带我离开老麦,离开安元。
可是,白江却长得那么慢,楼下的白色樱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而他却依然只是比我稍微高了那么一点点。
我已经忘记那些天自己有多少次刻意冷落回避老麦了,我只记得后来老麦买了一根细长的拐棍,开始试探着自己走路,自己去小区对面的市场买菜,自己去按摩店,自己摸索着打开防盗门。
我只记得,后来的我曾经佯装毫不在意地跟在老麦的身边,为他踢开路面上的石子。我只记得,在老麦踉跄一下险些摔倒的时候,自己会条件反射一般地上前一步想要把他扶稳,可是双手却像他曾经的动作一样,僵在了半空之中。
我突然觉得老麦才像是一个孩子,他比白江似乎更需要快点儿长大。
我不知道那时候自己对老麦的感情该怎么来形容,我不知道自己是爱他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又抑或是依赖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