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到了某个节点处,笛声渐弱,女子扣弦一扬,琴声欲止,忽地枝头一声鸟雀的哀鸣,笛声猛地高扬,女子挑弦也迅疾起来。
十指于琴弦上翻飞,同琴音自那指尖倾泻而出,同流水潺潺,又似江海泛泛。然而乐声又在顷刻间变得缓和起来,月色入眸,杨柳描眉,女子朱唇轻启,挑弦而唱:
“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疆循正听得细切,却忽听司忆和着轻轻唱起来:“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
“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移破秦筝柱……”司忆轻声呢喃,纵是那些尘封的回忆如春水般涌上来,他也只是低垂了眸子,面色平静。
只是无意中,扣紧了按在桌上的指节。
琴声悲凄,笛声清寂,一曲一词,似将这江南水乡那丹青墨色中的绵绵哀愁尽数道出,酒客无不为之动容。曲声里,渐闻有人哽咽啜泣。
泪水朦了眼,酒水倒了翻。
人各有故事半篇,谁人共携手,谁人同比肩,谁又仗剑游过江南杏花天。是年岁荏苒,还是故人未还,死生契阔,爱恨情仇,都于曲声之中复涌而出
洒三滴热泪,湿半身衣裳,柳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惶酒色觞。
疆循细细听着,只觉心头平添一抹惆怅。好像曲声入了肠,于她心中久久回荡。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一时间,她难以抑制的悲楚,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水入喉,愁却更愁,可她不能同那些酒客一般哽咽低泣,强忍之际,泪眼盈盈。
漫山遍野的紫,一簇,一簇,堆积在她眉睫之上。泪水迷了视线,那或许是她低头望见的自己裙摆的颜色罢。
那些眼泪如同月光般从脸上倾斜,一滴,一滴,砸到裙面上,将温和的紫染得更深了几分。
头疼欲裂,耳边环绕起听不真切的杂音。她撑着桌面扶额,神色渐渐恍惚。“江……什么……流……江流?……”
“阿循?”
“阿循?”
朦胧之中,清茶之香温柔笼罩而来,盖过了醇烈的酒香。疆循这才勉强睁开眼。司忆扶着她的肩头,宽大的衣袖抖落在她裙面上。而迎上他温柔清澈的眉眼,疆循这才完全清醒过来。
她难以置信地站了起来,“我刚才怎么了?”
“或许是这酒的问题。”司忆为她把了把脉,确认无事后,才微叹了口气。
“我真是的,怎么又把酒喝了。”疆循有些懊恼,望着桌上凌乱的酒杯与半洒的酒水,有些担心地晃了晃头,发现神智已经清明,这才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
她再望向那奏琴之人,却见那女子已不在柳树之下,刚踏进那破旧的小酒馆里去了。
“阿循,天色不早了,还是找个地方落脚吧。”司忆收回望向女子的视线,又掠过那夜来轩的酒旗,微顿几秒,又望向疆循。
疆循也觉得十分疲倦了,点了点头。
“却倚缓弦歌别绪啊,断肠移破秦筝柱。”屋内的云复秋抿嘴一笑,抬头望向紧闭的门扉,似乎透过木门,能望到二人离去的背影。
他举杯向对面的女子,“丹青姑娘,多谢了。”
丹青姑娘低垂着眉眼,水墨的绸面轻微折褶,掩去了她的神色。她亦举杯回敬,无悲无喜。
夜来轩外,曲停人散。
灯色渐暗,风声依然。
浓郁的夜色一寸寸浸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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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渔客栈,大抵是离夜来轩最近的客栈了。
疆循实在是不愿意再浪费时间,钱一丢,就与司忆一起上楼找到了自己的房间。互道好梦之后,疆循便挑了件干净的衣服,于屏风后开始沐浴。
浴水中散落着鲜艳的玫瑰花瓣,香气浓郁,醉人心魄。温热的水包裹着每一寸肌肤。
疆循撩了撩水,又拨了拨花瓣,实在是无聊至极,渐渐地,又想起在夜来轩的所经之事来。
酒水浅红,却又不是葡萄而制,倘若是酒水中真有什么药物,为何云复秋喝完之后又擦酒杯呢?难道在酒杯上?疆循百思不得其解。
还有那曲子,似乎也并无勾魂摄魄之音,又为什么惹那么多人心伤呢?夜来轩是什么地方,为什么酒客尽是些失意之人呢?……
她想着,已然从浴水中起身,温热的水滚落过她的肌肤,砸在地上,汇成一片热气缭绕。她很快换上衣物,绕过屏风而出。
屋内烛火摇曳,像极了那烛焰满屋的小酒馆。
“什么夜来轩啊,阴魂不散的。”疆循咬牙切齿,一下子倒在床上,抱过被衾蒙住了头。心烦意乱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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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意少,梦境浅。夜入三更,窗外雨声淅沥。
似乎有什么致命吸引力般,疆循眼睫微动,缓缓睁开了眼。
入眸是漆黑一片,烛火已经燃熄了。疆循瞳色深远,细细听了枝头雨声,缠绵不绝。
或许是夜色过于静寂,她听到那清澈晶莹的雨滴敲打在一枝一叶,房檐下的雨帘倾泻而过泥面。
她也听到那春雨浸湿江水翻涌,一潺一潺汇流向远。
怎么会有江声呢?她缓缓下床披起衣裳,三步两步至窗旁,微顿,推开窗。
霎时冷风拂面,额前碎发尽数飞扬蹁跹,雨水迎上了脸,也微微润湿了肩。疆循莞尔一笑,凝视这江南夜雨。窗外的天色比屋内稍亮一些,底下是青瓦白墙的房屋,似是这屋檐之乐,便是这千万青瓦与雨水同和而奏。
小桥流水声声,河岸旁杨柳之姿难窥,却有河面波光粼粼,不知是映照了哪方的天光。
“我本无意入江南,奈何江南入我心。”她抖落衣袖,抬手去接这灵泽雨露。急急的雨水很快湿了她的指尖,冰凉由肤入骨,却只觉稀碎的暖意。
她静静地听着雨声缠绵,却隐隐地,又听到那远远的江水翻涌,似乎是从远方传来的呼唤,朦胧,又不真切。忽地又闻江水哽咽,似凝涩不通,而又声不歇。
确定不是楼下的河水啊。疆循有些恍惚,但于这雨夜里早已睡意全无,逸兴遄飞。于是便回身重点烛台,铺展笔墨。
褚红与靛蓝轻调颜色,挽袖提笔把江南夜雨勾勒。烛火轻摇,窗外雨不休。
……
墨色不知光阴过。
等疆循搁笔抬头时,窗外天色已明,雨也不知几时停了。
她这才觉得有些困倦,但仍起身整理衣容,罢了,这才拉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