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梁彦很安静，不闹腾，虽然不说话，但江嘉叶知道他能理解自己的意思。和他待在一起不会让人不舒服，江嘉叶本来也需要一个相对安稳的环境，而且他看得开，这个家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没有多大区别，所以他能够坦然地接受梁彦的存在。

只是……江嘉叶看着梁彦，总是想透过他的壳子，看到他的内里，看到一些更深入的东西。

总是能因为他，想到自己，毫无理由的。

江嘉叶躁郁症初现端倪的那段时间他过得很难熬，晚上睡不着，神经总是不自然地亢奋，每天放学都去后巷打架，在学校看不惯他的人有很多，江嘉叶不缺架打。然后哪里挂了伤也不觉得痛，回到家里还总是能在各种地方见到自己早就死了的亲妈。那几天江升荣赌钱赌得很凶，半夜喝得烂醉回家来就闹，江嘉叶看着他爹，心想实在不行他们爷俩就一起去死吧，死了还干净。

江嘉叶终于决定去看医生是在发现自己有自残倾向之后，他好歹是个读书人，虽然有时候看着这个乌烟瘴气的家他也想过一了百了，但到底还是想要爬出去，他上高中了，熬到高考，就可以走了，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等离开了这里，一切都会变好的，所以他想救自己，他不能让自己被这里的一切逼疯，他还要逃去外面的世界呢。

他自救的心那么迫切，老天爷都好像听到了他的心声。他去看了医生，按时吃药，不打架了，学会了做什么事情都慢慢的，学会了发呆，放空自己什么都不想。江升荣后来收了点心，说要讨个女人过日子，没再折腾江嘉叶，在这样的夹缝里，江嘉叶尽力在生存，就连呼吸，都好像要用尽全身力气。

那梁彦呢，他在他的壳子里，没有想过出来吗，没有想过救救自己吗。

江嘉叶是个面冷心软的，不然也不可能和江升荣这种人渣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替他爹收拾了数不清的烂摊子。他那天听梁棠华说梁彦不说话是因为伤着脑袋，就诊的时候他就询问了李医生，是他内心里的那点软在作祟，他又习惯性地想去照顾别人，可他连自己都顾不好。

他只是个陌生人，就算住在一个屋里，也最多只是相处一年的时间，你别管他了，你管不了他的。江嘉叶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暑假很快就过去了，他们这一届新高三的提前开学了将近半个月，江嘉叶斜挎着书包，顶着夏天亮得格外早的天回到学校，身后多了一个跟着他穿着校服的梁彦。

他那不说话的脾气，在班里能待得下去吗。江嘉叶看着梁彦走进自己隔壁的教室，心里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后来江嘉叶知道自己是多虑了，在人人自危的高三，没多少人有精力去管一个沉默寡言不吵不闹的转校生，梁彦沉默的样子外人看着有些冷，倒有几分生人勿近的迷惑性。

每天放学江嘉叶就在两班之间的楼梯口等他，理科班的时间抓得紧，放学了总得拖那么十几分钟，江嘉叶就拿着历史书，靠在墙上边背边等。也有梁彦先放学的时候，他也在同样的位置等江嘉叶，靠在墙上，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好像对外界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住宿生的晚自习要上到十一点，走读生的晚自习上到十点，江嘉叶家离学校不远，所以一开始就没办住校，但江嘉叶觉得这应该是江升荣舍不得那笔住宿费，更何况，他去住校了家里就没人做饭，没人给江升荣收拾烂摊子，他怎么愿意放儿子去住校呢。

两人步行回家大约也只需要十五分钟，回到家吃个夜宵，洗漱完还能再看会书，他们晚饭在学校食堂吃，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高三又是拼又是熬，晚上不补充点能量还真撑不住。江嘉叶动手快，夜宵也简单，三下五除二下碗面条拌着酱吃，或者煎两个荷包蛋就能打发了，有时候懒得自己动手做，就在回家的路上去没打烊的小店里买两个酱香饼，也能凑活着吃。

现在比以前好多了，至少不用给江升荣做饭，自从家里有了梁棠华这个女人，江升荣的三餐食宿都不用江嘉叶再操心。梁棠华在纺织厂上夜班，早上七八点钟才下班，江升荣最近也夜夜守在工厂里，晚上家里只有梁彦和江嘉叶两个人，正好清净。

梁彦还是没有和江嘉叶说过话，但他会在吃过夜宵后主动帮江嘉叶刷碗，他头发多，发质软，上次江嘉叶带他去剪了头发，到现在又长长了一点，顺毛的样子没什么攻击力，他站在水池边洗碗，低头的时候江嘉叶能看到他头顶的发旋。

江嘉叶已经习惯了身旁有一个梁彦，有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弟弟，习惯了狭小的卧室里有两个人的呼吸声，习惯了放学走夜路时身旁跟着的身影，习惯了两份的早餐，两份的夜宵，习惯了他有时候一个人说话，即使得不到回答。好像他们从来都在一起，梁彦是他弟弟，江嘉叶对这个概念一点都不排斥。

好像是老天爷也觉得江嘉叶这些年在夹缝里生活苦得让人心疼，所以给他一点恩赐，赏了他一段平静安稳的日子。梁棠华母子二人的到来给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带来了一点支撑，江升荣安分了不少，他神奇地应验了他之前说过的话，讨个女人，过安生日子。

江嘉叶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梁棠华这个女人的功效确实厉害，他只知道江升荣不喝酒了不闹事了，回到家也不会摔盘子拿江嘉叶出气了。这样的“好日子”让江嘉叶如获大赦，他祈求这样的平静可以持续下去，他的精神状态，他的学业，都像一张紧绷的弓弦，经不住一丁点的撩拨。

可是他忘记了，这个家，早就垮掉了，江升荣这个人也烂透了，坏到骨子里，改不掉的，他早就应该明白。

那天晚上寻常得不能再寻常，江嘉叶和梁彦收拾完了厨房，坐在床上看了会儿书，到十一点半的时候关了灯睡觉，江嘉叶还提醒了梁彦一句课本放在枕头边上，不然明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会忘记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