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日头刚刚升起。
镇国公府,小佛堂——
跪在蒲团之上的妇人口中念念有词,不紧不慢的拨动着手中的菩提子。
“老夫人,”嬷嬷轻轻叩门,俯首道:“小公子到了。”
“…他可知错?”
“这…”
嬷嬷脸色有些难看,到底不好议论小主人,只讪讪一笑。
老夫人冷哼一声,心道果然,冷声呢喃,“果真同他父亲一般,不孝子孙!”
嬷嬷嘴皮子动了动,想说什么,到底没有开口。
裴老夫人方出了佛堂,便瞧着了她那不孝孙儿拢着衣袍站在庭院之中。
她已年迈,看不真切,眯了眯眼,正欲发问,早早起来侍奉她的桑澈瞪大眼眸,似是惊讶。
桑澈掩下惊讶,僵硬笑道,“表弟身子弱,稍稍休憩一番,也是使得的。”
裴老夫人拉下脸来,身边嬷嬷神情变了变,正要温声安抚,便听老夫人厉声怒斥:
“小畜生,便这般不懂规矩,不孝的东西!也不知……”
裴雪空冰凉的四肢才有了几分暖意,便听着老夫人斥他不孝,不知礼数,不懂规矩——
这么些年了,说辞还是这一套,裴雪空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外祖母,“桑澈慌忙拉住气冲冲的裴老夫人,”莫要气坏了身子,表弟是个孩子,不懂事也……”
“似他这般年纪,娶妻生子都是使得的,偏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便是嫁…”
“哦?”
一道慵懒低沉的男声肆无忌惮,打断了老夫人的愤慨之语。
谢妄尘闲庭信步,黑发凌乱散落,只简单用木簪卷了大把黑发束起,一副闲散模样。
他眉宇间似有山河,薄唇仍旧没什么血色,却弯着唇,眼底带着浓浓的恶质。
谢妄尘瞥了眼昏昏欲睡的裴雪空,了然浅笑。
“本王远远便听着老妇骂街,若非遇上镇国公,定然以为国公府有自己的菜市场。”
原本还在火山喷发的老夫人闻言,难以置信的向他身后看去。
老国公神色晦暗不明,只恭敬的跟在谢妄尘身后,无奈道:“内子无状,让王爷见笑了。”
“无妨,的确好笑。”
“……”
裴雪空眉心一跳,他早知谢妄尘的这个破德行。
老国公亦尴尬一笑,他望向发妻,眼中满是冷意。
裴老夫人深吸一口气,手指颤抖的厉害——
实在是宸王冷血嗜杀的名声过于骇人,便是她这般的内宅妇人,也知晓宸王性子古怪,最是得罪不起。
她亦知晓裴雪空与宸王关系匪浅,只是她从不当回事,且处在气头上,哪里还能分析利弊?
要怪,便怪这个孙儿!生了一副狐媚祸水模样,同他那个娘一般,叫人见了便心生厌烦!
“…咳咳。”
裴雪空侧首,掩唇低咳,他抬起头,便撞入谢妄尘眼中。
他定定的望着他,眼中情绪涌动。
“小公子,本王便带走了。”
谢妄尘不欲插手镇国公府的家事,他不过是来抓个人。
裴雪空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滚烫的手掌便隔着宽大袖袍捏住他的手腕,带着他转身离去。
“谢妄尘…”
裴雪空唤他,反手隔着衣袖握住他的手掌。
谢妄尘脚步微顿,睨他一眼,姿态懒散又淡漠。
“你不高兴?”裴雪空跟随着他的脚步,拐到了燕来园,“为什么?”
“早先答应了送你莲子羹,”谢妄尘单手叉腰,眼珠子一转,“来的早了些,便听着一些风言风语。”
他从腰间取下一枚荷包,摸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白玉瓶,“尝尝?”
谢妄尘抬起眼来,朝着裴雪空伸出手。
裴雪空再自然不过的对着小药瓶一口闷,他正要皱眉,恍然发觉,口腔之中满是清甜,连带着总发苦的舌根都是甜的。
裴雪空,“你又如何折腾江太医了?”
“职责所在,谈何折腾?”谢妄尘不甚在意,只盯着他的右手。
裴雪空被他盯得难得生出几分心虚,右手僵硬的往袖袍之下藏——他自然知晓藏不住,可…
在这一瞬,他理解了昨夜的阿雀。
当然,如果可以,他完全不想有这般的感同身受。
谢妄尘歪头,直接被他气笑了,“藏起来我便看不到了。”
“知道你鼻子灵。”
裴雪空无奈的伸出手,藏匿于袖袍之下的,是带了血色的锦帕。
谢妄尘,“……”
裴雪空弯着唇,“许是淤血,我的莲子羹呢?”
他轻快笑着,仿佛咳了血的人不是他一般,他像个置身事外,无关紧要的过路人。
谢妄尘喉结滚了滚,他垂着眼,静默的同裴雪空对视。
那张雌雄莫辨的好相貌,着实是长在裴雪空心尖上,可此刻,裴雪空能看到的,只有谢妄尘那双匿着红尘的眼。
裴雪空又一次移开视线,他攥着冰凉的手指,僵硬的扯了扯唇,笑道:
“你不会背着我偷摸吃完了吧?”
“…裴雪空。”
“嗯。”
谢妄尘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却还是克制着自己。
裴雪空笑了起来,如冬雪初融,“宸王殿下,不若…”
“裴雪空。”
谢妄尘望着他,同样笑起来,他抬起手——
裴雪空鸦羽般的睫毛颤动起来。
然而谢妄尘只是拢了拢裴雪空的衣领,“穿的这般单薄,难怪脸色这般难看。”
裴雪空,“…若是披了大氅去,恐怕…”
二人都懂这未尽之言,谢妄尘淡淡哼了声,算作应答。
裴雪空眯着眼,盯着谢妄尘脑袋上的木簪。
“有些眼熟。”
谢妄尘,“是吗?随手拿的,走罢。”
裴雪空拢着衣袖,微凉的手揣在一处,活似冬日巷尾卖冰糖葫芦的卢大叔。
日光渐盛,谢妄尘与裴雪空并肩,宸王殿下姿态闲散,仿佛此处不是镇国公府,而是自己的后花园。
裴雪空心中好笑,抬起头,瞧了眼谢妄尘眉心处。
那里的朱砂印鲜红似血,日光之下,颇有几分诡秘之感。
裴雪空眯了眯眼,心说,好漂亮一男的,可惜了,不能娶回家当媳妇。
人生便是如此:想要的,总是得不到。
奇也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