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青葱

2035年，我从京海大学中文系毕业，成为了京海公安博物馆的讲解员。

起初我并不喜欢也并不在意这个岗位，因为那时二十二岁的我身上还有股不知死活的傲气，总觉得自己在这里的工作，不过是个过渡。

直到后来，我遇到了一位前来捐赠战友遗物的老警察。他叫安欣，是十四年前剿灭“京海强盛集团”的扫黑大功臣，现任京海市公安局副局长。

据说他一生未婚无子，用了二十年只为扳倒当时京海最大的黑社会老大高启强，可谓是为扫黑事业贡献一生。

他来捐物的那天，馆长不仅亲自出门接待，还带了馆里所有的讲解员一起去接他捐赠的物品。

安欣并不是我想象中肚大腰圆的局长模样，他高高瘦瘦，头发花白，但一双眼睛格外有神，不太像已经年近六旬的老人。

他进了对接的房间同馆长握了握手，又招手和我们十分亲切地打了招呼。

和馆长简单寒暄几句后，安欣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用透明袋装着的老照片。

袋中的老照片已有些褪色泛黄，上面还横着几道折痕，看起来已有了些年头。

这是一张极具年代感的结婚照。照片里站着一对站在满墙爬山虎前的小夫妻。年轻明艳的妻子穿着洁白的婚纱，硬朗正气的丈夫穿着警察制服，他们笑颜淡淡，迎光而立，眉宇间写满了平淡的幸福。

安欣拿着这张照片的手有些颤抖，他一遍又一遍地抚着照片，对我们喃喃道：

安欣“这张照片本来应该是她亲自送来的……可是她今年走了，临终前她把这张照片送给我，请求我把照片和信送去该去的地方。”

他忍着泪，但还是控制不了眼角泛起泪光，只能用袖子擦擦泪花接着说：

安欣“馆长，我要捐的就是这张照片，这是我这一辈子最好的战友李响生前和他的妻子李晓夕的唯一一张结婚照。”

安欣“李响在06年的时候因公殉职，明年就是他殉职的第三十年了，所以我想让大家都知道他们的故事。”

安欣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封崭新的信交到馆长手里：

安欣“这是李晓夕的遗书，里面详细记述了她关于李响的一切，如果有需要，到时候我也可以把这封遗书捐给你们。”

安欣“我唯一的条件就是，我想请你们的讲解员好好说一说他们的故事。”

馆长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与安欣做完简单地交接后，就把我们一群讲解员聚集起来开起了小会。最终经过一番讨论，会上通过了我来撰写这张照片初版讲解稿的决议。

回到办公室后，我带上手套，拿起照片，翻过面发现后面还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和响摄于2006年。

这应当是李晓夕写上的，我将照片放在灯下，观察到了照片上沾上的点点滴滴的泪痕。我顿时有点儿感伤，仿若被这照片中还未被世人所知晓的故事所打动。

于是，我打开了李晓夕的遗书，一段蘸着泪水的回忆就此展现在我眼前。

我和响是同年生人，他六月我十月，所以我从小就喜欢跟在他屁股后头叫“响哥”。

响小时候就是村里的孩子王，常常带着我和李顺叔家的李青爬村口的老古树。

他身上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和通天的勇气，从不管摔了疼了，拉着人就往上窜。被他拉上树的人通常是李青和我，但也有可能是我哥。

但这可能性很小，因为当时他正在和响争夺莽村孩子王的名号，竞争的唯一条件就是看谁爬得树多，帮李青赶走坏孩子的次数多。

比起李青，响还是更喜欢带我上树。我小巧灵活，比李青的反应快得多，除此之外还有个原因就是我是这个村子最崇拜他的人。

因此我哥常常骂我胳膊肘往外拐，有了响哥忘了亲哥，可是响每次都不以为然，他经常和我一起坐在老古树上，一边荡悠着双腿一边啃着他陪我摘的苹果含含糊糊地说道：

李响“这有啥，未来晓夕肯定是要嫁给我的，所以这并不能算胳膊肘往外拐！”

我当时虽然不解其意，但是一听这话就由衷感到高兴，高兴到连连拍手，只觉响这话说得显得我们格外亲近，阳光下照耀下的响更加帅气。

哥这时候总是气得小脸通红，站在树下，掐着腰骂响不正经，我自然是不乐意的，总会和响一起朝他做鬼脸。

到后来，我们长到了如哥一般的岁数，这才明白哥当时为什么会如此生气，以至于后来我和响每每想起年少时的这句狂语还会觉得脸红。

但是多年后，神奇的命运好像真的将这句话一点又一点地变为了现实。我和响从小学开始就上一所学校，到了高中也还是，我们一起考到了市一中，是村里我们这代人继我哥后唯二考上高中的。

于是，我又和响在一起上学了。

离开莽村的那天，全村人都来送我们，就连平时傲气不已的村主任李有田也来了。乡亲们一个个地握过我们的手，一边嘱咐我们要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为莽村争光，一边将成堆的土特产往我们怀里塞。

我的眼睛发酸，几欲落泪，但是不愿意被爸妈看见惹得他们伤心，只得强忍下来。

响挡在我面前，极力承受着乡亲们朴实的馈赠，直到大巴车即将开动，才气喘嘘嘘地把东西放在行李架上。

直到大巴车开始行驶，我才敢扒着窗户看爸妈挥手的影子，那影子越变越小，进了公路直接消失不见。

我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把坐在我身边的响吓了一跳。他手忙脚乱地在背包里寻找手帕，可是抵不住我越哭越狠。

我的哭声引得同车人连连回头，响急得满头大汗，终于在包里的某处找到了手帕，他赶紧帮我擦去脸上的泪水，还跟变戏法一样将几瓣切好的苹果塞进了我的嘴里。

我这才止住了眼泪，一面抽噎着一面吃着苹果，响松了口气，又把手帕和几瓣苹果切好的塞进了我的手里。

我眼泪汪汪地撇过头看他，他却闭着眼不看我。我知道响这是不开心了，顿时感到有些愧疚，于是将手中看起来最新鲜的那瓣苹果递到了他的嘴边。

李晓夕“响，生气啦？”

那时我已不再习惯喊他响哥，而是习惯喊他响，因为我总觉得这样喊比喊响哥更加亲近。

响试探性地睁开眼看了看嘴边的苹果，又像是闹别扭一般将头撇到一旁：

李响“没有。”

我又好声好气地说：

李晓夕“这分明就是生气了嘛，别生我气啦，快来吃个苹果。”

响偷笑一声，猝不及防地一把拉过我的手咬了下去，差点连我的手指一起吃了，这回轮到我气得直跳脚，响却笑得开心不已。

李响“好啦晓夕，别难过了，虽然不能时常见到爸妈，但是这不还有你响哥吗？以后响哥罩着你。”

响把胸脯拍得啪啪直响，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心头却流过一股暖流。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一个人面对莽村外的大千世界，我很害怕，也很思念亲人，但是每每想起身旁有一个响，我就好像被注入了闯荡的勇气。

进入市一中后的生活并不轻松，怎么做也做不完的课业、冬天冷如冰窖夏天热如蒸笼的教室、永远消失的体育课、10个人挤在一间的宿舍和总是来不及去吃的早饭就像是一座又一座山压在我头上无法喘息。

但好在有响。

他常常会在早上6:00左右，去距离学校几百米的小吃街上给我买我最爱喝的老李豆浆，揣在怀里送给我，只为我在6:30赶到教室时能喝上暖暖胃。

他知道我睡眠不好总想早上多睡一会，所以不管如何都会给我带一份早饭：到了冬天，会给我送冲好热水的热水袋。

我在响的宠爱中就像穿着粗布麻衣的公主，虽然物质并不丰富，但是心里早已富足。

我也经常会送给响一些礼物，响喜欢我织的所有东西，包括毛衣、手套、围巾等等。冬天里，别人能看到的，响身上的一切几乎都是我做的。

响很喜欢我织出来的样式，他说这样式独一无二，商店里可买不到，是专属于他的私人订制。

整整三年，我每年都会给他织一套新的，往后我们的每年都是。

响高中时的体育成绩很好，曾经拿过我们市运动会男子1000米跑第2名的好成绩，我们都以为他最后会去上体校，参加奥运会，但是响却不想。

李响“我要当警察。”

响将志愿填报指南推到我面前，坚定地说：

李响“我要上警校，上好警校！”

李响“晓夕，你帮帮我。”

响的文化课成绩并不出众，撑死只能算上中下等的水平，距离考上他理想的京海警察学院还有些距离。

以我当时的水平，我考京海大学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于是响向我伸出了橄榄枝，希望我帮帮他，我自是毫不推辞地立马答应了。

高考前的半年，我几乎每天晚自习后都会在市一中的湖心小亭里给响补习，因为那里月色最好，光线最亮。

响是个聪明人，每次学什么东西都很快，而且思路新奇，不同于常人，就和他小时候爬树技巧都和别人不一样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到了高考放榜的那天，响高兴地抱着我直转圈，引得身旁的同学都捂脸偷笑，我羞红了脸，在他耳边说着快放我下来。

响不愿意，他把我揉进怀里，如获至宝般捧着我的脸：

李响“晓夕，谢谢你。”

我脸红地摇摇头：

李晓夕“这也是你努力的结果。”

响笑了，笑容像极了那时他在树上喊着要我嫁给他时的笑。我贴在他的身上，感受着他狂跳的心脏，一时间竟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心跳得更快。

李响“现在咱们高中毕业了，有些话我终于敢说出了口了。”

响说这话时的眼睛亮亮的，他放开我，退后几步，挺直了腰板朝我敬了一个还不算太标准的军礼：

李响“李晓夕！京海警察学院预备学员李响，请求你做我女朋友！”

周围同学听到这话瞬间炸开，他们欢呼着“答应他”，掌声雷动。

我又哭了，泪如断线的珠子般一颗颗地往下掉。

响慌了，他走上前问我是不是不愿意，他是不是太唐突了？我摇摇头，借势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

我将头埋在他的肩头，在他的颈间呜咽着说：

李晓夕“响，我等这句话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