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星尘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端坐着的身体仿佛已经麻木,门外也不见有任何动静,只有零碎的鸟鸣,风穿过门缝卷起地上细碎的尘埃,洋洋洒洒落在了晓星尘面前的木桌上,桌上那碗清水,他没再喝一口。
就在晓星尘要忍不住起身时,打破寂静的人回来了。
那漫不经心地脚步声,晓星尘绝不会听错,一颗心再次紧绷起来,握着霜华的手青筋凸显,接着便缓缓站起身来。
薛洋手中拿着刚刚夺来的几串糖葫芦,提脚去踹门,这才发现门是从里面栓住了,立马扬声喊道:“道长!是你回来了吗?”
单听这声音,谁不道这是哪家的活泼少年郎,晓星尘如今听来却只觉得讽刺。
“道长!”薛洋咬下一颗糖葫芦,含糊不清又唤了一声,糖葫芦稍微有些酸涩,他立马从嘴里吐了出去。
咬第二口的时候,门开了,薛洋眯着眼踏进去,迎接他的不再是晓星尘那张熟悉的笑脸,而是冷冰冰横在他脖颈处的霜华。
“好玩儿吗?”晓星尘的声音听起来清泠泠的,只有在最极端愤怒的情况下,他说话才会这般。
许是在温柔乡沉溺过久,失了原本的警惕,薛洋竟微微停顿了一瞬,才接了晓星尘的话:“好玩儿,怎么不好玩。”
这次他用回了本音,这是真正压垮晓星尘的最后一根稻草。
晓星尘手中的霜华微不可见地抖了抖,哑着嗓子问道:“薛洋,你在我身边的这些年,究竟是想做什么?”
薛洋颇为认真地思索一番,随即低声道:“谁知道,可能是无聊罢。”
到如今,薛洋仍旧以为自己只是为了好玩罢了,对着晓星尘的态度,不过像是个孩子得到了心仪的玩具,他从不会设想世间庸人爱说的情念。
痴人最不自知。
晓星尘宛若身处万丈冰原,薛洋的话就像掷地有声的重物砸穿了那层冰,使得他无法再维持本该有的矜持冷静,霜华直没入了薛洋腹部。
薛洋没躲也没哼,接着便好笑道:“道长,怎么不一剑抹了我脖子?”
以晓星尘的时候修为,只要他想,随时可以要了薛洋的命,只是薛洋不认为他会这么做,这种盲目的有恃无恐使得薛洋心情大好起来,手中的糖葫芦似乎都多甜了几分。
晓星尘欲提剑再刺,薛洋再次开口道:“道长还记得之前我跟你说的那个故事吧?还有剩下的半截儿,道长现在也不想再听了吧?”
晓星尘不明白他如今再提这事有何意义,只冷冷回了句:“不想。”
话是这么说着,身体却端正了,霜华也放了下来,好似就等着薛洋自己接下去。
“你不想听,我却偏要说,道长若是听完了整个故事还是觉得是我的错,那你想做什么便做。”薛洋胡乱压住自己腹部的伤口,声音变得沉闷,开始叙述那段经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就这么赤裸裸被呈现在晓星尘面前。
薛洋平淡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怒气,直到最后一句,好似所有的怨气迸发,【他一字一句道:“然后,车轮就从这个孩子的手上,一寸一寸碾了过去!”
薛洋对着晓星尘举起了自己的左手:“七岁!一只左手手骨全碎,一根手指被当场碾成了一摊烂泥!这个男人就是常萍的父亲。”
“晓星尘道长,你抓我上金麟台的时候,好义正词严!谴责我为什么因为一点嫌隙就灭人满门。是不是断的不是你们的手指,不是发生在你们身上,你们就不知道痛!我为什么要杀他全家?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为什么好端端来戏耍我消遣我?!今日的薛洋,就是拜昔日的常慈安所赐!栎阳常氏,不过自食其果!”
晓星尘不可置信道:“常慈安当年断你一根手指,就算你要报复,你也断他一根手指好了。实在记恨不过,你折他两根、十根手!或则你干脆断他一条手臂也好!为什么非要杀他全家?难道你一根手指,要五十多条人命来抵?”
薛洋竟然认真想了想,仿佛觉得晓星尘的质问很奇怪,道:“当然。手指是自己的,命是别人的,杀多少都抵不过。五十多个人而已,怎么抵得上我一根手指?”
晓星尘被他这理直气壮之态,气得脸色越发苍白,喝问道:“那旁人!那你为什么又要屠白雪观?为什么要弄瞎宋子深道长的眼睛?!”
薛洋反问道:“那你又为什么要阻拦我呢?为什么要碍我的事?为什么要帮常家一家杂碎出头?你帮常慈安?还是帮常萍?哈哈,哈哈,常萍原先是如何感激涕零?后来又是如何哀求你不要再帮他?晓星尘道长,从一开始,这件事就是你错了,你不应该插手旁人的是非恩怨。谁是谁非,恩多怨多,外人说得清吗?或者你根本就不应该下山,你师尊抱山散人多聪明啊,你为什么不听她的,好好待在山上修仙问道?搞不懂这世界上的事,你就不要入世!”】
两人之间仿佛打算彻底伤对方到底,晓星尘终于忍无可忍:“我没想过下山会遇见…薛洋…你真是…太令人恶心了。”
前半句未说完的话,却是平地一声雷,薛洋眼中许久未曾出现过的凶光,此时又流露在眼底,‘嗤——’,薛洋冷道:“很好,我还会怕人恶心吗?不过,道长你又有什么资格恶心我呢?”
晓星尘一怔,不明白他说的没资格是什么意思。
【薛洋亲昵地道:“最近咱们晚上都改再出去系走尸了吧?不过,前两免我们是不是隔几天就出去杀一堆啊?”
晓星尘的嘴唇动了动,似是微觉不安,道:“你现在说这个是什么意思?薛洋道:“没什么意思。就是很可惜你瞎了,两个眼珠子都被自己花级了,看不到你杀的那些‘走尸’,他们被你一剑贯心的时候,多害怕、多痛苦啊!还有跪下来流着眼泪给你磕头,求你放过他们一家老小的,要不是舌头都被我割掉了,他们一定会放声大哭,高喊‘道长饶命’的。”
晓星尘浑身都抖了起来。
好半晌,他才艰难地道:“你骗我,你想骗我。”
薛洋道:“是,我骗你,我一直在骗你。谁知道骗你的你都相信了,不骗你的,你反而不信了呢?”
晓星尘踉跄着劈剑朝他砍去,喊道:“闭嘴!闭嘴!”
薛洋捂住腹部,左手打了个响指,从容后退。而他脸上的表情已不像个人,两眼里竟然闪着绿光,他那对笑起来时会露出的小虎牙,让他看起来活生生是一只恶鬼。他叫道:“好!我闭嘴!你不相信的话,就跟你身后那只过过招,让他告诉你,我有没有骗你!”】
【剑风袭来,晓星尘下意识持霜华反手一挡。两剑一交,他就怔住了。不是怔住了,而是整个人瞬间化作了一尊神形枯槁的石像。
晓星尘很小心,很小心地问道:“……是子琛吗?”
没有回答。
宋岚的尸体站在他的身后,看似凝视着晓星尘,双眼却不见瞳仁,手持的长剑与霜华相交。
他们二人以往一定常常切磋剑法,是以双剑相交,单凭劲力,已能判断出对方。
宋岚没有动,他顺着剑刃往上摸,终于,一点一点描拿出了剑柄上刻看约“佛雪”二字。
晓星尘的脸越来越白。
他六神无主地摸着拂雪的剑刃,连锋刃割破了掌心也不知道,整个人抖得连声音都几乎散了一地:“……子琛……宋道长……宋道长……是你吗……”
宋岚静静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晓星尘缠眼的绷带已经被源源不绝的鲜血浸染出了两个恐怖的血洞。他想伸手去碰持剑的人,但全然不敢,手伸出,又缩回。
晓星尘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怎么回事……说句话……”
他彻底崩溃了:“谁说句话?!”
薛洋如他所愿,说话了:“需不需要我再告诉你,几天前你杀的那具走尸,是谁啊?”
“当”的一声。
霜华坠到了地上。
薛洋爆发出一阵大笑。】
“啊……”晓星尘如一只濒临死亡的幼兽,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咽,腹中翻山倒海的痛感蔓延至全身,似乎此时他才记起自己肚子里还有个即将到来的新生命,他像悬崖上枯朽的松木,不堪重负载倒在地,鲜红的血慢慢浸透了衣袍,失了血色的手却还在摸索着掉在地上的霜华。
那样刺眼的鲜红,薛洋难得慌了神,一步跨到晓星尘身边,不顾晓星尘无力的挣扎,将人快速抱起,口中也不知在念叨什么,一脚踹倒了门,召来降灾,御剑快速离去。
待到薛洋匆忙离去后,义庄的某个角落才有人跌倒在地,扬起一地尘埃,原来是在等薛洋回来的那几个时辰里,阿菁醒来就想办法回到了义庄,悄悄躲入了平时能偷听到的角落,由于晓星尘在那几个时辰里已然失了神,所以并没有发现阿菁已经回到了这里,将刚刚那些画面全看在眼里。
阿菁使劲捶着麻了的腿,迫使自己站起来,许久许久才呜哇一声,把噎在喉咙的一口气吐出来,哭得撕心裂肺。
薛洋在路上全然不如刚才癫狂,只搂着晓星尘,低声喊他:“晓星尘…道长?”
晓星尘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再没有力气说什么,手中的霜华却死死被攥着。
齐大夫家中的门被踹烂时,他正在晒药材,这飞天横祸把他吓得半死,但看见薛洋抱着满身是血的晓星尘时,还是本能的镇定下来,带着薛洋飞速去到卧房,放下晓星尘时,晓星尘攥着霜华依旧不肯松手。
“快!你去把苏婆婆请来!”齐大夫看情况已经很糟糕,推搡着薛洋,让他立马出去,将苏婆婆请来。
苏婆婆是这座城里最有经验的接生婆,虽然不懂男子怀孕,但她在场肯定多一份保障。
齐大夫便是当初诊断出晓星尘怀孕的那位大夫,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这种奇象,回来后便翻遍古籍,甚至出去云游了一段时间,多方跟高人学习探讨,后来才在南疆之地发现了有男子怀孕的先例,而且也学习到了男子生产应当剖腹。
齐大夫虽内心忐忑,却深知自己是一名大夫,医者父母心,他绝不能让晓星尘道长出什么事。
苏婆婆被薛洋拎上降灾时,指着薛洋骂了一路,薛洋若不是看在她有用的份上,早就割了她舌头。
到了齐大夫家,苏婆婆将要跟进卧房的薛洋阻挡在外,恶劣道:“还不滚去烧热水!”
薛洋难得这么听话,一句话也不说,去了灶房,心思却全然在晓星尘身上。
待到薛洋端着热水到卧房门口时,苏婆婆开门夺过热水,依然没让薛洋再靠近一步,里面晓星尘的痛苦呻‖吟声化作长鞭,一鞭鞭抽在了薛洋身上,薛洋几欲冲进去,却都生生止住了脚步。
“呜……啊——!!”
饶是晓星尘这般能忍的人,也抵不住这样的痛,这样的声音实在太过可怕,连薛洋也忍不住一颤,他听过更多比这还痛苦的声音,但现在这声音却是晓星尘发出来的,他面上终于没了各色各样的‘面具’,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站在了卧房里。
“你干什么!快滚!”苏婆婆大声呵斥着薛洋,薛洋不理会她,一步步向晓星尘靠近,直到晓星尘嘘声道:“出去!”
薛洋这才止住了脚步,眉间的阴霾越发重,最终还是出到了门外。
时间实在太过漫长,漫长到薛洋甚至认为自己是在做梦,一声婴儿的啼哭将所有的一切拉了回来。
“晓道长!是个可爱的公子!”苏婆婆兴奋道,齐大夫瞧见这孩子不似其他新生婴儿那般皱皱巴巴,这孩子生的很是好看,不由得也挂上了笑容,为这个孩子高兴,更多的是为自己没有误人命开心。
这孩子虽不足月而生,但身体素质似乎并不虚弱,哭声嘹亮,听得苏婆婆都忍不住笑起来。
在外的薛洋却跟失了魂一样,听着孩子的哭声,内心只觉得烦躁不堪,坐在阶梯上,竟没有第一时间进去卧房。
晓星尘听着孩子的哭声,苏婆婆将孩子放在他身边,他伸手摸了摸,眼泪滚地越发多,最后叹了口气道:“苏婆婆,您将他抱出去吧。”
苏婆婆突然想到,晓星尘一个男子哪来的乳水,这才着急忙慌抱着孩子,打算去找有孩子的妇人帮忙喂第一口乳水。
齐大夫嘱咐着晓星尘一些适宜,晓星尘安静听他说着,最后对他扯出一抹笑意,柔声道:“多谢您。”
“我去让薛公子进来,替你换一身衣服罢?”齐大夫如是说。
晓星尘没说什么,也不见有什么动作,齐大夫便起身要出去叫薛洋。
晓星尘静静躺着,血泪越滚越多,万念成灰。
自己手上沾满了无辜之人的血,还亲手杀了自己的至交好友,如今还生下了仇人的孩子,这世间怎么能这么讽刺。
“子琛…呜…”晓星尘呜咽一声,抬起一直没松手的霜华,放在了脖颈处,一道剑光闪过,伴随着霜华落地声响的还有齐大夫的惊吼:“晓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