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张铁蛋和阿厌来到课室时, 早有十几名弟子占了前面的位子,二人只得去最末尾处坐了。这些弟子包括先头那个张师兄,大都须发皆白,稍年轻些的头发也是黑白相杂,张铁蛋有心去攀谈两句,但师兄们都是正襟危坐、凝神静气,一副高冷不爱搭话的样子。
待大家都坐定,就有一位外表俊朗的年轻男子,着一身草青常服,右手握剑,慢条斯理地踱步进来。众弟子一见,立即起身,弯腰作揖,齐齐喊到:“连衡师兄!”
张铁蛋与阿厌也赶紧起身,跟着大家一起问候这位连衡师兄。这位师兄阿厌也是见过的,头一天到太清山时,他就站在青瑶师姐的身旁,是当日那五位入室弟子之一。要说大家名义上都是太清山弟子,然而这里真正算得上修仙弟子的只有那些入室弟子,他们的身份在其他人眼里亦是极其尊贵的。无情堂的课业也是由几个重要的入室弟子轮流来执教,今日正巧轮到连衡师兄。
连衡点头回礼,走到前面居中位置:“无情堂新来了两位师弟师妹,为照顾他们,今日就讲些修仙的基础心法。若是听得不甚明白,可以互相讨教一二。”
接下来,他便讲解了如何蓄气、如何静心打坐的入门方法,张铁蛋听了半晌,只觉得头晕得厉害,实在枯燥无味。好在半个时辰后,连衡就宣布散课走了,原来一天只要上半个时辰的课就行了,其余时间都是自己修行练习。
张铁蛋才学着打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下去了。阿厌说道:“老张叔叔,我得去厨房帮陆大娘干活啦,要不你也一起来吧?”
“那不成,君子远庖厨,我可不能干那个。”张铁蛋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见阿厌走了,张铁蛋只好腆着脸又去搭讪那些老弟子,但这些人都闭着眼打起坐来,仅有一人拿出棋盘放于几上,执了一颗白子“嗒”的一声落下。张铁蛋喜得搓了搓手,连忙过去坐于这人对面:“师兄,我也会下棋,不如咱俩杀一盘?”
这师兄却头也未抬:“不必,我素来喜欢独自下棋。师弟请自便。”说罢,右手二指又夹了颗黑子落于棋盘。
张铁蛋讨了个没趣,悻悻地走出课室,独自回了房间,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又跳起来自言自语:“这里人人都是闷葫芦,真憋死我了。还不如回无咎门找人聊聊。”
他一路脚底生风地回到无咎门,刚巧一名陌生女子捧了一个小小研钵从一间房舍出来, 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风,那研钵里扬出好多带香味的粉末,全都洒散在他的头脸衣襟,有些还钻进了他的鼻孔,“啊啾!”张铁蛋打出一个老大的喷嚏。
女子连忙拿出手帕:“对不住,我的香粉洒到你了,你拿这个擦擦脸。”
张铁蛋接过帕子,抬眼看去,那女子年约二十,面若玉盘,眉头微蹙,眼似秋水,那歉意的神情里又带了一丝害羞。他猛然想起:女子的帕子,陌生男子是不好随便拿的。想来是那女子一时情急,就拿来与他擦了。他捏着那块沾了香粉的帕子,看着面前女子,一时间竟呆住了。
阿厌天天上课学厨,忙得不亦乐乎。一晃半月已过,她已在陆大娘处学会好几个菜式以及点心,每次都迫不及待想与张铁蛋分享。这日午后她又来到张铁蛋的房外,敲了又敲,却无人应门,正失望地要回去。身后却传来轻快脚步声,回头一看,正是张铁蛋。
阿厌跃了两步,举起手中的食盒,将头一歪,作出一副神秘的样子:“老张叔叔,你猜猜我这回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张铁蛋一边推开房门,一边漫不经心应道:“是不是水晶虾仁?”
“不是,是一道点心,你再猜。”
“嗯,那是樱桃毕罗?”
“也不是。”
“那我哪猜得到?”
阿厌咯咯笑着打开食盒,将一碟点心取出放于桌上。张铁蛋凑过头去看,碟上朵朵粉荷,开得正艳,花瓣分明,酥层清晰。他伸手拿了一个细细品尝,又酥又甜,满口清香。
“这叫荷花酥,好吃吗?”
“好吃好吃,阿厌,你这手艺越来越好了,你如果不修仙,也能去大酒楼里当大厨了。”张铁蛋使劲夸着。
“我不想做大厨,修仙才是我最大的梦想。”阿厌认真回答:“老张叔叔,你再多吃几块。”
“不了,这么好吃的点心,我想留给月如吃。”张铁蛋脸上突然泛红,竟然还有些羞涩。
“月如是谁啊?”阿厌好奇地问道。
“她是个新来的及门弟子,心地善良,又美又温柔,我很喜欢她,她也喜欢我。”张铁蛋不好意思地说着,阿厌眨巴着眼睛,听他继续说。
“阿厌,我今天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我不想修仙了,我想跟她一起下山,以后卖些胭脂水粉过日子。”
“啊?”阿厌顿时急了:“你不是等了整整十年,才做上登堂弟子吗?好好的,为什么要放弃啊?一定是那个月如,是她让你放弃的对不对?她是个坏女人,你别跟她走。”
“不是的,她真的是个好女人。她嫁过人,可是三年无所出,公婆就瞧她不顺眼,逼着儿子休了她。回到娘家又被人说闲话,她就想着学门手艺自己养活自己。她钱不多,只能在太清山学做香粉,现在半月学期已满,明日就要下山了。阿厌,她人真的很好的,还做饭给我吃呢。”
“可是,我不也经常做饭给你吃吗?而且我还会越做越好的。”阿厌的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那不一样的,阿厌。你还小,现在还不懂,或许等你长大了,你也会遇到这么一个人,让你觉得这世上只有他最重要,错过了就会悔恨一辈子。”
阿厌吸着鼻子不时哽咽,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可是,我舍不得你走!”
张铁蛋伤感地摸着她的发髻:“乖,别哭了。世上哪有不散的宴席?我从前也有父母兄姐,一家人其乐融融,只可惜一场瘟疫把一切都毁了。全家除了我,都死了,我虽然侥幸活了下来,可是元气大伤,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每天都是病秧秧的。我只能扮作书生模样,因为书生多是手缚鸡之力,也不至于被人嘲笑得太厉害。上了太清山,一直对人说我要修仙,实际上是我除了写几个字根本干不了任何活计,唯有以修仙作借口,青瑶师姐老早看出来了,她可怜我才任我白吃白住了十年。今年我的身体越发无力,所以才会经常使唤你,委屈你了。”
阿厌哭着摇了摇头。张铁蛋又说下去:“多亏你摘来了那枚红果子,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从无情堂到无咎门,我每日几个来回都不觉得累,我也有信心作月如的依靠了。今天早上青瑶师姐来教课,我已经跟她提过了,明日就跟月如一起下山,青瑶师姐还赠了我十两银子。我能有今日,除了青瑶师姐,还得多谢你的大恩。”
说吧,他退后两步,双手伸直抱拳,弯腰行了个大礼。阿厌伸手去扶,叹一口气,恋恋不舍地道:“老张叔叔,以后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不能。你是个有福之人,将来必能修成大道。修仙者理应了断俗缘,自此一别,当是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