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望着他。
那一刹那仿如亘古一般绵长,他挣扎地睁开金目,喘着气道:“笙落……月飞与,不知狼逆天。离人……长相共,月明心……共舞。这么多年,你幽居在我心口,我放下过天地,放下过万物,却从未放下过你。我这一生只爱你一个人,月儿,你永远不能忘了我,若你胆敢忘了我,若你胆敢……”
星君声音慢慢沉了下去,复又低低响起:“如今我这般模样又能怎样呢?”
我靠近他耳边哭诉道:“你不能死,星君,你再撑一撑,我带你去巫山,那里不是有神药吗?一定有办法医你的。”他的身子却慢慢沉了下去。
我在他耳边大吼:“你若敢死,我立刻便嫁给月孤桐,把你忘得干干净净,一点也不剩。我会和月孤桐一起,过得很好很好,永远也不会再想起你。”
他的身子猛地一颤,半晌,勉强扯出一个笑来,他说:“如此……也好……”
在这世上,星君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此也好。
那夜之后,夫夫山下血流成河,狼群千只,甲士万人一片狼藉。
也是那日,月圆之日,我亲眼见到母亲吐血、兄长中箭、星君毙命,三位亲人接连倒在我眼前,我方知何为摧心剖肝,何为肝胆具裂……
我记得海雒笙那日却不知为何,竞也呆呆地立于星君身前,许久未动。
后来月孤桐到甲胄军中看望我时与我说,“我赶到时,星君已经气绝多时。你浑身是血,披头散发抱着他坐在百万人的军阵中,身下星君血流成河……你,一身白袍早已成了血色。”
月孤桐还说:“我以为你要抱着星君的尸首在这两军阵前坐上一辈子,幸亏你两个皇兄和段蠡及时赶到,将你与星君一同抬了回去。”
就这样,我抱着星君的尸首在甲胄军的军营中整整枯坐了三日,第四日上头,月孤枔来了。
月孤桐与我说过的那些话我全记不得,那时我只觉得星君他死了,我便也死了。其实抱着他在夫夫山下坐上一辈子也不错,纵然他再也不能睁开眼睛,再也不能用一双金目深情地凝视我,再也不能俯在我耳畔沉沉地唤我月儿,再也不能为我拭泪……可至少我能看看他的脸,看到他在我旁边,我便会心安。都说他面目可憎天生丑陋,如今看来他比那些道貌岸然之人不知强上多少倍。
月孤桐说:“我当夜骑了快马赶回朝中,一路上跑死了九匹快马,向我父王陈情千山暮的诡计。我父王并非真的要废黜我的储君之位,只是受了千山暮蛊惑,听信谗言。千山暮不知施了何种法术,让大巫师为你我卜卦的姻缘接连三次均显示大凶之兆,让我父王误以为巫师造假,欺上瞒下,才至获罪,废止了你我的婚事。千山暮还于我父王言,你祭祀江神而不死必有蹊跷。若我强娶江神之妻,必遭横祸。我父王担忧我及国家安危,加上受人挑唆,误认为你不吉,才连下两道圣旨逼迫我打消成婚之事。如今我与你大婚不成,父王重新赐了我兵权,我在第四日上连夜赶回,正遇见我皇妹也在此。”
她什么时候来的我不清楚,朦胧中大约有个印象,那时我抱着星君的尸首脑中空空,前尘后事全不知晓,恍一睁开眼却见着月孤枔一脸惋惜地瞧着我。
我一颗干成枯叶的心稍有些知觉,才反应过来自己仍然或者还活着,星君他为了护我,血染阵前。这一生,我记不清星君这是第几次救我了,我看见月孤枔她就在眼前,想起月孤枔在舜陵曾说她乃神女,便拽了她的衣角含泪哀求道:“你不是神女吗?那你大约有办法救一救星君吧?小灰总说他家星君是神君,是天宫正神,是天上星宿,神仙不都是寿与天齐的吗?既是正神他如何能轻易死去?”
我觉得只要能救得了星君,只要能让他再开口叫我一声月儿,莫说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我也能等得心甘。
月孤枔俯身道:“公主莫是忘了,那日我在陵中与你的还魂丹?”
她如此一说我方才想起,忙求了我五皇兄去将我的包袱取来。取了那还魂丹欢欢喜喜,满心希望与星君服下。谁知又过了三日,星君依旧未醒。
月孤枔看了看星君,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若这还魂丹都救不了他,那这世间便再无药可救。”
我不相信,我几次三番自寻死路,却屡屡得救,想死却死不了,为何这星君只一次便再也无法醒来,我泪眼婆娑地望着月孤枔道:“他不是神仙吗?禺疆不是说他练就三花不老之身吗?焉何会死?我不信!”那时我脑中虽然纷乱,却想起水神禺疆不是法力高强的神仙吗?他是天帝之子,黑龙加身,总可以救星君吧?
于是我央求我两位皇兄,备了马车,将星君放上,自骑了马,穿着那血染的白袍亲自到雨师妾国的军营前,披头散发长跪不起,只求见千山暮一面。
许久那千山暮才从军中走出,我本想抱着星君跪到千山暮身边求他救一救,但是我六日水米未尽,已近枯竭,用了最后的力气跪在地上向他拜了三拜。用了似游丝一般的声音哀求他:
“我知神君法力,明月……拜请神君能出手一救。若能救得星君一命,明月……愿永住终极宫……终身不出……侍奉神君。”
千山暮疾走两步过来将我从地上扶起身时,我已全身无力,强撑着一口气看着禺疆检视了星君半日,望着我一身的血袍叹了口气沉重地摇摇头道:“置一副棺木,让他走得好些吧。”
我只记得那日千山暮扶着我叹道:“他如此禽兽嘴脸,你非但不嫌弃,却对他情深义重嫁他为妻,他日你若如此对我,便是死,我也心甘了。”
后面他还说了些什么,我早已全然不知,我衣不解带,食不下咽地守了星君整整六日,在听到最后一丝希望也飞灰烟灭的时候,便再没了生趣。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大长和国的军帐中。我五皇兄见我目光虽然混沌但总算是神志清醒,这才长长舒了口气说,“那日千山暮只身一人亲自抱了你回来,将你送入帐中,连同星君的尸首。又喂你服下些丹药,我怕他没安好心,生怕你醒不过来,守了你一整日,你方才苏醒。”
我五皇兄又欲言又止地望着道:“老六、老七护送二哥与母后遗体回朝,你虽然被母后下召废黜,但实乃权宜之计,你且安心暂住军中,待身体康复便送你回国。大长和国永远都是你的母国,从未想过弃你于不顾,若是二哥和父皇在此,怕也会如此。”
我十分感念五哥之言,他与我非一母同胞,却处处相护,只是我也认为自己乃不祥之人,接连害死三位亲人还有何面目长居于此,只想将星君好好下葬,再亲自到母后和皇兄陵前磕头谢罪后,从此消失于人间,再也不连累他人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