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和长长叹了一口气,似乎真的为陆瑾感到惋惜。
陆瑾沉默着,继续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殷和站起来,一挥手,一声大喝。
“来人!传令全军,将此贼推出去,明正典刑,以慰神威大将军在天之英灵。
小兵才是个刚入伍不到半年的新兵,一直都做看门打饭这种谁都看不见的杂活儿。
这时候拿着北宣国仅有的四块之一的帅印,一时不知道手和心脏哪个抖得更严重一些。
他徒劳地追着用轻功跑路的将军,问道。
“将军那陇城不继续打了吗将军?!这个俘虏就这般处置了吗?啊——将军?!……”
背后受刑的时候都挺得笔直的陆瑾,深深地低着头。
混合着血和盐渍的头发垂下,挡住了他的表情。
要是这时候有人进来看看,准能被他低低的笑声吓得魂飞魄散。
以为这个人终于受不住重刑,形神疯癫了。
好……好极了。
他本以为在京城安逸度日的那帮人,把一城人命当赌注,已经是罪无可赦。
却没想到,还有那一帮蛀虫,能亲手把国家拱手让人。
那些牺牲的将士……知道他们在守护什么东西吗?
那十丈锦绣的京城里,住的究竟是人,还是一群披着人皮的妖魔鬼怪?
而此时那“风雨楼”的客栈内,烛光闪烁。
程志远歪歪扭扭地坐下来,手脚都不知道怎样安放。
他大哥程清之静静坐在那里,像一座冰封的雕塑。
程志远一直认为,他大哥远望不似活人。
自幼时被抱入宫中后,程清之便很少在广阳侯府生活。
即使回家,他的态度也永远温文尔雅、进退有度,但那绝非是对待至亲的态度。
程志远的直觉告诉他,那绝不是轻蔑或者傲慢,那仅仅是漠不关心而已。
包括对他这位同父同母的亲弟弟,程清之从来也不会表露出任何多余的感情。
而此时,程清之的态度却发生了变化。
“志远,听说你最近经常去赌场。”
程清之的声音,近似于温柔。
程志远却几乎无法抑制地,打了个寒颤。
深藏于层层叠叠的深褐色斗笠之下,他大哥身旁的那位男子似乎低哑地笑了一下。
他伸出一只苍劲有力的手,轻轻覆在他大哥毫无血色的手背上。
那动作极轻柔,他的手掌几乎完全将程清之的右手囊括在内。
而这,绝不是应该发生在寻常男子间的动作。
程志远知道自己应当自控,但他的躯体却无可抑制地抽搐了一下。
看见弟弟抖如筛糠,程清之无可奈何地微笑起来。
那笑容极温柔,衬得他那清隽秀美的容颜愈加俊美,直欲乘风归去。
但是,程志远只觉得自己马上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膀胱了。
程清之并未试图抽离自己的右手,他探过身,说道。
“志远,你是不是与一位姓尹的小公子关系十分要好,常常一起赌博,甚至一起去烟花之地?”
“是……是这样。”
程志远几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程清之却极满意地笑了。
这笑容比他方才的微笑,还要真诚许多。
“那你以后要继续和他保持来往,争取尽可能多地和他待在一起,他无论去什么地方、去见什么人,都要记下来交给大哥,好不好?”
“好。”
程志远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程清之转过身,微微蹙起眉,注视着身侧的人。
深深凹进去的眼窝间,那双碧绿色的眸子荧荧闪烁着。
这人近乎于偏执地盯着程清之,绝不肯松开他的手。
无声无息地,程清之叹了一口气。
“端王殿下极其宠爱他的侧妃尹氏而冷落端王妃宋氏,而尹家治家无方、纲纪紊乱,这尹小公子尹谓和最是顽劣不过,我们对付端王,正好可以从尹家入手。”
端王赵景渝,皇帝之第二子,盈妃之子,在三年前大皇子赵景泽因病过世之后,为事实意义上的长子,在争储上占据极大优势。
其人文质彬彬,善骑射而喜诗文,曾深为朝廷重臣推崇。
唯独宠妾灭妻、放任侧室欺辱王妃一事,饱受诟病。
“您认为呢,临王殿下。”
临王赵景鸿方微微松了手,却仍死死盯着程清之。
“那你弟弟呢?”
他一字一句,说得极缓慢。
程清之轻轻叹出一口浊气,说道。
“我那位弟弟看起来顽劣不堪、无心学习,但他有一个最大的优势——他没有心。”
而近日,萧氏十分烦恼。
程修被流民刺伤后,伤口没有多严重,却呻吟了好几日。
府里人心惶惶,几位姨娘风声鹤唳,庶女们也惴惴不安。
萧氏嫌弃着姨娘们的小家子气,可丈夫连日的哭泣嚎叫也令她心慌意乱。
出事后的第三日,叶姨娘给程修送药被直接打了出来。
她头发散乱,呆呆跪坐在主院禁闭的大门前。
素白的面颊上,仍留有两道极深的划痕,渗出血珠来。
那是刚刚程修将杯子重重掷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
她并没有哭泣,只是睁着一双涣散无神的大眼睛,盯着府门看。
萧氏甫一过来,就看到了这一幕。
她向来是极厌恶这些所谓的姨娘庶女们的,不然也不会要求她们吃粗茶淡饭,过近乎于贫苦的生活。
可此刻,某种异样的情绪闪现在她心中。
那情绪一闪而过,萧氏仍旧保持着那一幅极高贵的贵妇人模样。
她款款走到叶姨娘面前,弯下腰。
叶姨娘的脸上,浮现出巨大的、本来不应当出现的惊恐。
今天怕是在劫难逃了,她想着。
她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强忍住巨大的痛楚。
等待着那一巴掌落下来,等待着粗暴的责骂击打出现。
可是,这一切什么都没有发生。
“叶姨娘,你自己不起来,难道要我扶你起来?”
随即,萧氏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叶姨娘睁开泪眼朦胧的双眼,窥见萧氏威严的容颜。
她来不及思考,萧氏今天的反常究竟是因为什么。
她只是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连滚落在地上的耳环都没有时间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