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海（5）

简亓从小没了父母，童年起便四处碰壁。寄人篱下被冷眼相待，在住宿学校又遭人欺凌。奈何他一腔孤勇一身傲骨，硬是独自一人活生生地从阴霾里闯荡出去。他的生命飘摇快三十年。他吃太多苦受太多伤，用一双瘦削肩膀扛起半边苍茫的天，不讲一句泥泞难行，更跨不过所谓世俗的滥情桥段。简亓学的摄影专业，酷爱拍陨落的夕阳和衰败的残夜。某次他在林荫路漫无目的地闲散，脖颈挂相机。他停下来擦拭镜头，再抬起来对准树影间的光圈，画框里忽而捕捉到一抹白。

那人转过来，一双玲珑透亮的眸子，笑意盈盈地讲

程以鑫抱歉

程以鑫是不是打扰你拍照了

简亓猛地攥眉，相机里已然留下人像，一朵饱满的白色海棠。那人上前向简亓伸出手掌，掌心纹路像叶片的脉络，摇晃又摇晃。

程以鑫我叫程以鑫

简亓伸手回握

简亓我叫简亓

程以鑫是他拍过的第一个人像。自此，简亓相机里的落日胶片，全变作程以鑫，千千万万个程以鑫。一见钟情不过是雾里看花。简亓第一次同程以鑫吵架、每一次同程以鑫吵架，都是因为《苦海》

彼时简亓刚开始写苦海，写他安葬在岩洞的心声和斜塔里落魄的灵魂。程以鑫不懂也不许，而后感情崩塌成无言的废墟。他们分手

在《苦海》剧本写了一半的时候。那日简亓从程以鑫家里离开，在门口迎面遇上程以清。那是简亓第一次见到他，见到他那双混杂纯与媚的眼睛。程以清正在同继母吵架，一声脆响白玉似的脸颊便浮肿出红印。他的手臂被玻璃碎片划一道伤，细细密密冒血珠。他穿一套大红的衣衫，飘然而伶俐、柔软而紧致。程以清忽而转过脸，与简亓对上眼神。简亓便再没了神智，脑子里倒灌彷徨的苦海，他的阿阳在此长眠。他的阿阳傲气凌天、在雨中跪一晚不弯一下脊梁，他的阿阳倔如青笋、在海中几近窒息不掉一滴泪，他的阿阳媚骨绵绵、长白面菩萨脸生一把盈盈细腰。全都有了，程以清全都有了。只那一眼，简亓便觉得，就是他了。他的阿阳。

程以清后来呢？

程以清沉默地听着，简亓从程以鑫开始讲，兜兜转转又落在自己身上

他只觉得喉咙干涩，头顶摇晃的日头那么的脆弱，再下一秒就将坠落。简亓说，

简亓后来啊，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了。程以鑫做他的风光大明星，我走我的独木横板桥。

简亓我写完《苦海》，三年。我真的希望有人能把它演出来

简亓指尖的烟已然燃到尽头，落寞地吞吐白色泡沫

简亓程以鑫演不了，我和他不是一样的人。怪我太冷血，倘若他再悲苦一点、轻盈一点，我和他也不会走到现在

简亓把烟蒂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隔着几步远转头看程以清的脸。那么相似的眉眼，却又是那么截然不同的灵魂。程以清身体里住着阿阳，他心里能翻涌一片苦海

简亓很慢很慢地说，眼神沉沉地漂泊到尽头，覆没所有的悲戚与痛苦，把所有透明的影子都变作程以清的名字

简亓你能陪我走独木桥

程以清快要握不住行李箱的拉杆，手中的汗让他打滑、狠狠摔跤、死命挣扎。他蹲下来哭，哭得肩膀抖成蝴蝶的尾翼，哭得撕心裂肺

程以清简亓

简亓我们是一样的人

程以清几步上前，扯着简亓的衣领去寻他的嘴唇。简亓扣着对方的后脑笼罩下来，用带着苦味的潮湿吻把程以清一点点侵蚀。他们g到酒店的床上。程以清在简亓身上荡漾啊荡漾，迷蒙地把眼泪落在简亓肩膀，翻滚啊翻滚，最后彻底汇成一片苦海

简亓微微哽咽着吻他的泪，是苦的

简亓你连眼泪都是苦的

很快就到新年。剧组放十天假。程以清在外面独自租房住。大年三十他在窗外震天的礼炮声响中失眠，好不容易有了模糊的睡意又再度被梦魇缠住。梦中他遇到程以鑫。程以鑫穿成阿阳的模样，一样的软发垂到脖颈、一样的满身伤疤，不一样的是程以鑫含满眼的泪。程以鑫叫程以清弟弟，阿清，先是笑，而后又哭。程以鑫发疯一样地扯住他的头发，责问他为什么要抢走自己的阿阳、为什么要不明所以地爱上简亓

程以清猛然惊醒，枕巾湿一片。窗外开始落大雪，他蓦然觉着孤苦伶仃仿佛坠入冰窟、蓦然想到简亓。他掏出手机给简亓打电话，在大年初一的凌晨两点半、在头顶烟花绽放成昳丽白昼的雪夜。程以清沉默地流泪，把泪水吞咽几回之后才说话。他说

程以清简亓，你能来陪我么

半小时以后简亓就来，从幢幢黑夜里带一身凉气。程以清穿单薄的白色睡衣开门，脚上踩着超市里二十块一双的毛绒拖鞋，脚踝瘦弱得细瘦伶仃。他喊一句

程以清简亓

而后上前搂住简亓肩膀，把自己柔软成一滩温吞的泉水。简亓抬臂搂紧他，像安抚乍然的野猫般一下下抚摸程以清的脊背，柔声

简亓阿清，我在

程以清抬脸，声线是抚不平的颤抖和空洞，他乞求般地开口问道，

程以清简亓，你还爱不爱程以鑫？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揽得简亓头昏脑涨。他在不安稳的浅眠中被电话铃吵醒，顺着电流听到程以清滚烫的声音，于是他促然地闯进他家，搂一朵瑟瑟盛放的蔷薇花入怀。两人在空旷到可怖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走，雪落得太大，延伸的脚印二十分钟又被填上饱满的白色。程以清在雪夜里泪流得静默无声

他不得不感叹简亓太冷血又太温情，对程以鑫冷血、对阿阳温情。简亓笔下能描摹阿阳、相册里能绘出程以鑫，他心里却独独不肯给自己留一片感情的纯白地

简亓阿清

简亓喊他，清晰的咬字

简亓你和他们都是不一样的

简亓你是阿阳，你是我最爱的男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