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鲁班宫内没有人会在意控制焚术发作与否,因为对他们而言,疯魔就恍若一场冗长的梦,从梦中醒来,死亡往往只是他人的悲剧而已。
他们无需同情,亦毫无愧疚,这些事每天都在重复上演,喘息一样简单,好似命这东西在鲁班宫,本就是用来糟践的。
这种情况发生逆转,大约在三年前。
……
近日总落雨,弄得被褥都带上了潮气,陈久寻思着改日找个好天儿晾晒晾晒。前不久他顺手从书房里搬来一把年久的太师椅,董斌那老棒槌嫌东西老旧便准备扔了去,陈久瞧它好歹是个结实货,白丢了怪可惜,索性就顺回来修补修补,留着继续用。
拾柒刚进门的时候就剩个喘气的余地,现如今倒可以走动了,只是不爱见光,许是在黯淡不见天日的地方封闭太久尚未适应。
但陈久明显并不怎么惯着他,这厮从未有过询问他人意见的好品德,常常是把病人抱起来往太师椅上一撂就再不管死活了。
这种照顾法,若搁董艺身上,那必然是要骂破喉咙的。但拾柒每次都安安静静,不挣扎也不反抗,头开始还会流露出无措的神情,时间长了,只要陈久往窗外盯一盯,他便会主动直起身,睁着眼睛仰起清癯的脸,眼底照样没有情绪,像只木偶,但万分配合,整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陈久低垂着眉眼,总是先不作声的打量他一番,而后俯身弯腰伸臂,将这孩子抱起,稳稳当当迈出房门。
他分明瘦挑,手臂却出奇有力。拾柒虽未及冠,却也不算轻,但回回被这人抱起之时,熟悉的气息萦绕在周身,似能将人裹起。他能清晰感受到那双手臂的温暖与稳重,抬眼便是倾泻一肩的青丝与弧度优美的下颚,一张唇薄薄的,红泽浅淡。
这人半点表情都没有,却又实在惹人注目。
拾柒有时会偷偷看上几眼,有时一眼都不敢乱看。
他也会悄悄去揪陈久的长袖,极轻极缓,常是刚触及便松开了。
……
上一任驭术师外号“黑寡妇”,究极原因是此人雌雄莫辨肤色黝黑,下手阴险毒辣,杀人剥皮拆骨,臭名昭著的很。陈久相比于他显然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他只讲理,长得也更白净,故而喜提“白无常”之威名。
从前的他于拾柒而言,就是随时随地可以取人性命的无常。
他杀人不眨眼,拾柒能轻而易举地记起,每个审理的日子,当血珠迸溅污秽的墙面时, 他缓缓捻起的指腹,蹭下血痕,玉琢的侧脸上连眉头都不曾皱起——好似只是在干一件再寻常不过的苦差事。
这样的神情,陈久年年有,拾柒年年看。
拾柒曾也在痛苦的搏杀中腹诽,他大抵也是薄情寡义之人。
直到阿姊死去的那天。
那天陈久来接替“黑寡妇”, 接手的第一个焚术暴动事件,就在拾柒号牢房。
然,陈久早就忘了。
…………
同一屋檐下,感情长久下来,易升温,也极易出事。
至少董艺如是认为。
如若让这厮知道,堂堂驭术师半夜三更跑夜市里买糖蒸酥酪哄阶下囚犯,估计他得震惊到原地一蹦三尺高。
似是生怕不够甜,还多要了两茶勺的糖粉。
陈久不喜甜,将军府里也无人喜甜,所以当那甜到发腻的香气飘进扫地门童的鼻子里时,他吓得差点将扫帚丢了。
这个季节,这种不应景的时辰,夜幕之巅里那些零零散散的碎星还未消却,这个不着边际的祖宗拎着沉甸甸的草皮袋子回来了。
陈久迈进西小院时,实则刚从冥想中回神。
细说起来,他也未必清楚自己这番费力到底能讨到什么便宜。遏制焚术光凭意志总非长久之计,董艺好歹是个蹩脚医师,寻摸来的药材捯饬捯饬也有用途,而今用药材辅助压制,也是控蛊的一部分。只是这良药苦口古今如此,陈久是捏着鼻子拧着眉才把一碗乌漆嘛黑的东西搁到拾柒面前,眼瞅着这孩子咕咚咚灌下肚,脸都将绿了。
他是个嘴刁的,不喜甜更不喜苦。先前朝堂里的曹丞相送来三十多箱碧玉君子菜,董斌特地让厨子清抄了一盘送到他院里,结果这厮碰过一筷子后打死都不再吃了,仆从连送了十几次,他往狗盆里倒了十几次,后来那狗见了陈久就吠。
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就是——我乃庸人而非君子,苦不堪其苦。
如今一天能瞅见几次这孩子跟喝白水一样云淡风轻的神情,他抿了抿唇,那三瓜俩枣的恻隐之心开始隐隐作祟。
于是便有了席卷夜市的举动。
他提着甜点在门外静了半晌,迎着屋内透出的微弱光晕,意味不明地啧一声。
拾柒进将军府已满一月。期间董斌入朝与诸位大臣商议“遏焚计划”的后续处理,暂时还没个结论。大将军不在府邸,这倒让众人得以忙里偷点闲,董家大哥被召回边关。其他兄弟也都身负职责,就连董艺也预备起面圣的诸项事宜,来看陈久的时间少了许多。
陈久没养过孩子,又没个什么人能指导他,便只能胡乱摸索,将目光转向修养身心方面,无事就带着拾柒晒太阳。
他自己还是总窜到树上躺着,着一身清浅颜色,风拂动新叶时,恰好能露出他半张恬阔侧脸,眉目是悠远而淡然的安宁。拾柒坐在树下的太师椅上,头开始会略带好奇地四处观察,日子一长,就只默不作声地望着梧桐树上的身影,朝阳至余晖。
他与拾柒之间的对话少的稀罕,主要因为拾柒几乎从不开口。唯一一次出声还是因为控制不住焚术发作,单薄的身影蜷进角落里,头深深埋进怀中,双拳攥紧,浑身颤抖着发出低低呻吟。
陈久抬手推门,门吱呀着开了条缝。
他下意识往门内瞟了眼,却赫然与一张苍白的脸视线相撞。
“……”
他一怔,遂将门推开了。
拾柒就站在门后,见是他,缓缓垂了眼睑。
“怎么了?”
陈久习惯了一回屋就见他蜷在角落的场景,如今这样直挺挺立在自己面前还属头一遭。
拾柒没动,他这才发现这孩子手臂间紧紧团着件窃蓝披风。
这玩意儿好像是自己的。
陈久略带疑惑的抬眼,见拾柒的面色透出一种不自然的苍白,死死咬着下唇,头低的恨不得把脖子坠断,全身都在轻微颤抖。
他疑惑更甚,怎么仿佛这娃子做错了什么天大的事?
陈久噎了一瞬,没拼凑出甚么头绪。他总感觉拾柒是有些畏惧自己的,生怕自己一个皱眉把人吓出毛病,所以平日里待他都尽量放平了神态,努力装得不那么生人勿近。
他也顾不了别的,犹豫着伸手,稀里糊涂间抚了下少年人的鬓发,以示安慰。拾柒浑身一僵,随后双肩才慢慢松弛下去。
“今日可按时吃药了?”陈久收了手,声音温沉沉,身上萦绕一股浅淡的烟火气。
拾柒轻轻点头。
“来,”陈久得了回应,将草皮袋子搁到了桌上,自顾自拆开,又招呼他道,“今日南街夜市有卖酥酪,我瞧着不错便买了一碗,你尝尝看。”
反正他是受不了整日清汤寡水还得喝苦汁。
拾柒站着没动,只是将头抬起一些,不动声色地瞧了眼那碗搁在桌上的糖蒸酥酪,稚气未脱的脸上闪过一丝无措。
陈久敏锐地捕捉到他的无所适从,又不禁看了看他怀里的那团物什,恍惚间心下了然。
今日风大,他着一身薄衣就出了门,旁人都嫌冷。陈久直起身,回头打量拾柒,桃花眸里沉淀着微微烛光,嘴角含笑。
他的确挺想笑,后又硬生生憋住了。只因猜到了一种好玩的假设,但由于想法过于奇特,他面对徒弟又没法开门见山,遂只能走迂回路线,迎上拾柒飘忽不定的目光,话里拐了个山弯。
“今日集市上热闹,一时没忍住,就多待了些时辰。日后不会了,放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