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月

故里成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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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蒋殊已将近四年没有见过真正的周岸了，以至于真的看见这个人的时候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眼前这个人骨相立体，眉骨、鼻梁、下颚构成清晰的轮廓，嘴唇削薄，给人一种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感觉。

就是这样一张冷冽的脸，和他记忆里的那张模糊了的、青涩的脸，重合了。

蒋殊曾经想过无数种他们再次相遇的场景，包括现在这种烂剧本的十字路口相遇。

红灯转变为绿色，川流不息的车辆停下，抬脚融入来来往往的人潮里，一抬眼，他和周岸，就这样在公路中央相遇了。

如果周岸没有停下脚步，如果周岸没有伸手拉住他，如果周岸没有喊出他的名字，他想，他们这辈子大抵就是这样了。

听见那声音颤抖着叫出他的名字，蒋殊没有想象中久别重逢的喜悦。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很平淡，就像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子，漾开一点波，也仅是一点波。

没有像朋友重逢那般去餐桌上叙旧，也没有像旧情人相遇一样在咖啡厅里互相问候，只是周岸调转了方向，跟着蒋殊站在了街头，站在了方才他站的位置。

他们站在红绿灯下，站在这个十字路口，一起看着人来车往，一言不发。

红绿灯像不知疲倦一样，同样的数字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斜晖拉长他们的身影，一点一点没入大厦倒映的缝隙间，华灯初上。

在汽车鸣笛声音里，在匆匆忙忙的脚步声里，蒋殊听见周岸说：“昨天发布的音乐很好听。”

许是口罩戴久了有些闷人，蒋殊把口罩往下拉了拉，定在对面红绿灯上的视线也随之往下去了。

他在看周岸的影子。

绿灯亮起的时候，有很多影子叠在周岸的影子上，反反复复叠着，又只是一晃而过。

蒋殊看得思绪有些飘远，过了很久才出声。

他说：“怎么认出我的？”

影子动了，移开了，不见了，连他的余光里也没有了。

他站在了他的面前。

周岸的目光从蒋殊挺立的鼻梁一直往上，落至那如同沾墨画在宣纸上的眼，他看着微微颤动的睫毛，说：“蒋殊，抬眸。”

于是那眼睫颤得更甚了，蒋殊抬眸看着他，看着他的容貌，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说：“我的月亮熠熠生辉，无论在哪里，都很耀眼。”

二

蒋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见周岸说月亮，是在他们在一起过的第七个中秋节，也是他们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中秋节。

蒋殊质问他，“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

许久之后，周岸不看他，只抬头望着那一轮圆月，说：“月亮。”

蒋殊愣住了。

“我不要月亮奔我而来。”周岸说：“我要他站在那里，我过去摘。”

可是，他站在那里那么耀眼，要摘的人不止是我。

三

周岸第一次遇见蒋殊是在弄堂里。

那天他前脚刚踏出小巷，侧面就飞来一人，将他重新撞回了被夜色笼罩的巷子里。

这人捂着周岸的嘴，不让他出声。

杂乱的脚步匆忙而来，踩着路灯残影，快速离去。

等人走远了，这人才松开手。

“不好意思啊哥们。”周岸的神情冷得如霜雪覆着，这人还笑得乐呵呵道着，“情况紧急，真不是故意的。”

“滚。”周岸掀开压了半个身子在自己身上的人，语气森冷。

“别这样啊。”这人跟着周岸身后走着，声音清朗，在黑夜中漾开层层波澜，“我都认识你了，你好歹认识一下我呗。”

周岸的脾气本就不是多好，今日更是差得很，正冷着脸回头，肩上却是搭上了一只胳膊。

“我叫蒋殊。”在少年身后，是斑斓的灯光。

它们穿过了黑夜，倾落弄堂，所到之处，星光遍地。

回头那一刹那，是璀璨的烟火，照亮了小巷，堵住了他所有的话语。

太耀眼了。

四

蒋殊耀眼，从周岸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是这样觉得的。

好像这个人生来就该如此，即使俗世如泼墨，也不能淹没他的光亮。

距周岸第一次遇见蒋殊已经过去整整十三年，包括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光。

蒋殊高高在上，皎洁如同月亮，他不能把月亮从天上拽到泥潭来。

所以，周岸只有将他推开。

五

周岸父母亲双双出车祸去世，仅有一位六十九岁的奶奶靠着点手艺把人养活。

周岸从小就十分怪癖，没有朋友，就算是有也被他的冷漠逼走了，直到后面遇见蒋殊。

他缠着周岸，哪怕有人从中作梗，他自始至终都不曾离去，直到将周岸冰冷的心一次又一次柔软。

后来，周岸的奶奶也走了。

奶奶说：“我知道你和殊仔在一起了。你们的人生是你们自己的人生，只要你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就好。”

再后来，也就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七个中秋节里，跟蒋殊说了分手。

我理智到极端，可以亲手毁了自己在乎到不行的感情，甚至可以承受任何代价，默不作声，即使我很在意。

九月份的天，稍稍有些凉意，他的后背却被蒋殊的悲伤烫出一个洞，一直贯穿到心脏。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什么要将他推开。

爱意上头的瞬间，总以为世俗的眼光放过我们。

六

那天之后，蒋殊又缠上了周岸。

这次没有死缠烂打，这次是周岸率先开了口。

“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有些事，只要一个人担。你知道南墙吗？听说那墙下都是痴情人的尸体。”周岸轻轻地笑着，像冰雪初融一般，如是道，“恰巧，我也是。”

蒋殊心里升起一股细细麻麻的感觉，一下又一下，大抵是酸涩吧。

或许他不会告诉周岸，他其实一直都记得。

记得周岸的模样，知道周岸那天一定会经过那个路口。他就是不甘心，他就是想赌一把，周岸到底还记不记得他。

幸好，老天还是让他赌赢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