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宗二十三年,我死了。死讯在四大世家里疯传。木清清,我生前的挚友,此刻正跪在叶府大门前。她一身白衣,与世间融为一体。
“请叶将军放絮姐姐回家。”
谢府大门紧闭,无人应答。
她眼睛早已哭红,冰天雪地里已经流不出眼泪来。融掉的雪浸湿她的襦裙,深埋雪下的双膝早就麻木地动弹不得。
我与她原本只是侃侃之交,后来我从劫匪手里救下她的性命,此后便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似乎死后情感都会迟缓些,我眨眼间流下的泪水,连我自己都没察觉。
叶府紧闭的大门终于打开,男人一身黑袍,生了张睥睨一切的眼睛,居高临下。
我想起来了,他是叶风。那个十七岁就得到机会出征,平定边疆,陛下亲封的归德将军。
“木小姐跪够了就回去吧,阿絮是我的妻子,我自会好生安葬。”
木清清像被刺激到,突然从地上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去。
叶风没拦她,好似个局外人在看戏。
“她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为什么还不放过她,叶风你别太过分!”
叶府看门的壮丁把她拦在门外,不让她更近一步。
“你不过是叶老将军的一个庶子,要不是当年你有絮姐姐帮你,你以为你凭什么能活到现在。”
叶风闭了眼,我却是在半空中看着,细细回想木清清说的话。
徽宗十五年,他才十四岁。
叶老将军子嗣众多,偏偏叶风母亲是那个出生最卑微的。
叶家是大家族,地位低微就只有被欺负的份。
林叶两家百年世家,我那一辈只出了我一个女儿,爹爹对我很是欢喜,对我几乎有求必应。也是那次,跟着爹爹去了叶府,见到的叶风。
是冬,白雪纷纷,洋洋洒洒,所有人都缩在屋子里不愿出门。偏生我是个爱玩的,屋子里呆不住,开始在叶府乱跑。
下人们只敢哄着我慢点,也不敢来拦我。于是我跑的更起劲,一直跑进一处偏院。
“小姐慢点跑,前面就莫要再去了。”
“为什么?”
“前面是婉小娘的院子,婉小娘染着病呢,莫要传给小姐了。”
话虽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偏头往里面看,之间的天地之间跪着个灰衣少年,衣裳单薄,嘴唇被冻的发紫。雪落在他肩上,压得他直不起腰。
我不顾劝阻,依旧想溜进去,却被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侍卫拦住了。
“林小姐,此处可不好玩。”
侍卫冷着脸,左脸上还有一到骇人的长疤。
我有些怕,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递给身后的仆人,仆人又在我的示意下把大氅转交给侍卫。
“那我就不进去了,但是你要把这个送进去给那位小公子。”
“林小姐不要多管叶府的私事。”
我一瞬间皱了眉,眼里挤满眼泪,欲哭不哭,颤抖着身影开口:“那你就说不是我管的嘛。”
侍卫捧着大氅,转身进去。
我躲在外面偷偷的听着,侍卫果然没说是我送的,随口说了个名字敷衍。
此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个名字,会成为我未来最大的危险。
后来我还骄傲的告诉爹爹,自己给雪地里的哥哥送了大氅,爹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说着小柳絮真乖,将来一定一帆风顺。
可惜了,看我的死状,哪里还说得上一帆风顺。
回过神,木清清脸色惨白,晕倒在雪地里。
我赶紧过去,伸出手去抱她,却从她身体上穿过去。
“清清……”
木家也是四大世家之一,在叶府出了事谁也说不清。
叶风倒也不笨,还是让人把木清清扶进府里。
叶府里面,白灯笼挂满屋檐,大雪天看着倒也不显眼。
我跟着叶风,找到了自己的尸体。
尸身还没腐烂,叶风给我找了身合适的衣裳穿着,衣裳越看越眼熟,石青色,袖口绣了几枝柳条。
只有我知道,这具尸体的锁骨下方,曾被两颗长钉穿过。
那恐怕是我最恐惧的日子,现在想想好想也就那么回事。
叶府水牢,浑天暗日,连光都穿不透的石壁上嵌着两条长长的铁链,铁链另一条是两枚长钉。
“林絮,你看看,好好一个世家娇小姐,把自己搞的这么狼狈。”
李知书站在面前高处的石台上,俯视着我。
忘了说,李知书,就是那个侍卫说的的名字。
“世家小姐又怎么样,倾城样貌又怎么样,还不是一个男人都栓不住。”
我不想开口,没力气,没心情。
冰冷的长钉穿过我的身体,每动一点都是巨痛。
“我还要感谢你呢,没有你我可接触不到叶风这样的人。”
“林絮啊林絮,下辈子清醒点吧,别跟我争了。”
见我没反应,她自言自语了好一阵也就离开了。
水牢里的水浸泡着我的下半身,各种尸体腐烂的恶臭味令人作呕。
“是啊,林絮,下辈子清醒点吧……”
陛下酒后一道赐婚旨意,却要了我林家上下百来条命。
爹爹当朝首辅,上为君,下为民,一辈子忠心耿耿,却被污蔑叛国,全府被斩。
从大厅里,红河漫漫,绵延不绝……
“林小姐,陛下说了,你已经嫁作人妇,就不是林家的人了,陛下慈悲,留你一命。”
太监尖着嗓子说完就走了。我独自靠在大门的柱子上,也不管百姓在周围看着,仍由自己坐在门槛上。
陛下慈悲……
林家上百口人命一夜之间血流成河,林家百年大家,一夜之间被灭门。
到底是天家无情。
围观的百姓里有个婆婆走上前来,牵着我,把我按进她怀里。
“林小姐节哀,我老婆子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小姐若不嫌弃,就着老婆子这粗布擦擦泪吧。”
我那时真的以为,我能跟着婆婆,安稳地过日子。可叶风却亲自带人把我带回去,刀剑无眼,婆婆葬在林子里一处山水还算不错的地方,连口厚棺也没有。
“把林絮关进水牢,不准放她出来。”
“叶风你别太过分!”
“过分?林家已经没了,你还拿什么跟我叫板?认清你自己的身份林絮,你以为你还是那个林家的小姐么。”
从回忆里脱身,看着他现在小心翼翼地模样,嗤笑一声,真的可笑啊,我死了,叶风到开始关心我了,瞧着是给我备了一口厚棺呢。
“阿絮……”
我正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尸体,为我悲催的一生叹息,突然听见叶风开口,看见他的手拉起我的手。
如果是以前,我应该会欣喜许久。
可惜了,现在不是以前。现在我只觉得恶心。
下人来禀,木清清醒了。
正好我也不想再面对以前的自己了。
木清清依旧吵着闹着要见我,不,见我的尸体。
“你有今天这个地位,木家没少帮你吧。”
木清清不哭了,她拂了拂额前散落的头发,挺直腰板对叶风开口,“咱们谈谈。”
叶风狭长的眸子盯着她,随即开口道,“林絮的尸体可以给你,作为交换,你必须把林絮做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全部告诉我。”
木清清大概也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略微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告诉她。目光扫过这些下人,叶风正准备开口让他们退下,木清清制止了。
“你这种人,也不必为你留情面。”
叶风不说话。
“絮姐姐说,他第一次见你是在八年前,你冰天雪地里跪着,她让侍卫给你送了大氅。侍卫随口说了个名字应付你,那个名字就是李知书。那年你才十五岁吧。
开了春,她便求着林大人向陛下提议征收官家适龄子弟为兵,这才有了你进军营的机会。你们叶家多男子,你们不知道私下里那些官家小姐公子都是怎么议论絮姐姐的,说她一介女子参与朝政,罔顾纲常。你当真以为李知书那样的小门小户,有机会向陛下提及军事?叶家会为了你去改变征兵?别做梦了。
你有实力,挣了军功,陛下有多嘉奖你,多器重你,暗地里多少人嫉妒忌惮。她一一为你挡下来,这些连林大人都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吧,屡屡帮你从死里逃生的泠鸢楼,就是她一手创立的。
叶风,有时候觉得你真的挺心机的,能识大局,善察人心。庶子出身,如今却是高高在上的归德将军。叶府物是人非,几乎一夜之间易家换主。要不再猜猜,她李知书凭什么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她区区一个庶女,又是凭什么堵的住朝堂上那群老奸巨猾?你自己想想,那些你觉得是李知书为你做的,又有多少是她能做的?
林家上下百来条人命,你说杀就杀。絮姐姐为你入了诏狱,刑台上跪了一个时辰,你怎的忍心关她进水牢?”
叶风握紧了手里的茶杯,眉头紧锁着。
记忆稀稀疏疏地涌入脑海。我见过叶风雪地里长跪,也知道世家子弟里,庶出有多不容易。我想帮他。于是开春我就向爹爹提议改革兵制。不止征收平民百姓,也从官家子弟里招收,磨练心智。
“是个不错的主意。小柳絮说的没错,倒是可以向陛下提提。”
是年,对外征战致使国库亏空,陛下也就准了这个提议。
“这个办法竟是林小姐提出来的?真是后生可畏啊!”
富裕人家入了军营,千般不适。取了军功的,喜气洋洋。反之者,弃我如履。我也就从此刻成了罪人。
叶风刚崭露头角的那几年,陛下器重,朝堂之中也有不少奸佞,泠鸢楼一一为他挡下。泠鸢楼的确为我一手创办,招募些无家可归的孩子。楼里有各个行业的能人志士,教孩子们些本领。一段时间后,找到孩子们擅长的方面加以栽培。楼里提供孩子们衣食住宿,都是些孤儿,很容易教,也放心教。有这个江湖里神秘又强大的组织在,自是无人敢再打他的主意。我在时,楼里都知道,万事以叶风为主,虽有不愿,也没反抗。他们自知我死后,也就渐渐不再护着叶风,念着我的旧情,他们也没有针对叶风,只是不闻不问。
楼里曾告知过我,叶风来求过药。为了李知书。
至于入诏狱上刑台,也全是因为叶风的缘故,为李知书顶罪。陛下原本不信,后来也就无所谓了。左右不管天家的事,动摇不了天家的地位。
“如果再来一次,我定当见第一面时就处死李知书。”我看着叶风,继续说着“叶风,再来一次,我更喜欢你死在那个雪天。”
“叶风”木清清开了窗,寒气入骨。“该说的我都与你说了。你问问各大世家,除了你,谁不知道絮姐姐心甘情愿为你做了多少事。真是被蒙了眼,心也瞎了。”
“注意你的言辞,木清清。”
“那我也提醒你,该把她还给我了。”
二十三年冬至,木清清把我葬于西城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