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客人来,天论手中怎么窘,母亲也要设法弄一点东西去款待。
舅父与表哥们往往是自已掏钱买酒肉食,这使她脸上羞得飞红。
可是殷勤的给他们温酒作面,又给她一些喜悦。
遇上亲友家中有喜丧事,母亲必色大褂冼得干干净净,亲自去贺吊……一份礼也许卡是两吊小钱。
到如今如我的好客的习性。还未全改,尽管生活是这么清苦,因为自幼儿看惯了的事情是不易改掉的。
姑母常闹胺气,她单在鸡蛋里找骨头。
她是我家中的阎王。
直到我入了中学,她才死去,我可是没有看见母亲反抗过。
“没受过婆婆的气,还不受大姑子的吗?命当如此!”
母亲在非解释一下不足以平服别人的时候,才这样说。
是的,希当如此。
母亲活到老,穷到老,辛苦到老,全是命当如此。
她最气吃亏,给亲友邻居帮忙,她总跑在前面:她会给婴儿洗三––穷朋友们可以因此少花一笔“请姥姥”钱
她全刮痧,她会给孩子们别头,她会给少妇们饺脸……凡足她能作的,都有求必应。
但是吵嘴打架,永远没有她,她宁吃亏,不逗气。
当姑母死去的时候,母亲似亲把一世的委屈都哭了出来,一直哭到坟地。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位侄子,声称有承继权,母亲便一声不响。
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烂板凳,而且把姑母养的一只肥母鸡也送给他。
可是,母亲并不软弱。
父子死在庚子闹“拳”的那一年。
联军入城,挨家搜索财物鸡鸭,我们被搜两次。
母亲拉着哥哥与三姐坐在墙根,等着“鬼子”进门,街门是开着的。
“鬼子”进门,一刺刀先把老黄狗刺死,而后入室搜索。
他们走后,母亲把破衣箱搬起,才发现了我。
假若箱子不空,我早就被压死了。
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来,满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亲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饥荒中,保护着儿女。
北平有多少变乱啊,有时候兵变了,街市整条的烧起,火团落在我们院中。
有时候内战了,城门紧闭,铺店送门,昼夜响着枪炮。
这惊恐,这紧张,再加上一家饮食的筹划,儿女安全的顾虑,岂是一个软弱的老寡妇所能受得起的。
可是,在这种时候,母亲的心横起来,她不慌不哭,要从无办法中想出办法来。
她的泪气往心中落!这点软而硬的个性,也传给了我。
我对一切人与事,都取和手的态度,把吃亏看作当然的。
但是,在做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与基本的法则,什么事都可将就,而不能超过自已划好的界限。
我怕见生人,怕办杂事,怕出头露面;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时候,我便不得不去,正像我的母亲。
从私塾到小学、到中学,我经历过起码有廿位教师吧,其中有给我很大影响的。
也有毫无影晌的,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师,把性格传给我的,是我的母亲。
母亲并不识字,她哈我的是生命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