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柳应声睁开眼睛,慢悠悠的坐起来,略显嫌弃的低头看了一眼因为被割喉而淋满血迹的前襟,"你们夫妻俩啊,真是一个比一个精。"
沈巍没有魂魄的时候就算把心脏掏出来也不会立刻死了,相柳如今只是肉身和三魂七魄毁了,还有她自己炼的另三魂做支撑,并不会这么快死。赵云澜看着相柳伸出手指摸了一把自己脖颈间的鲜血,放在嘴里尝了尝,她肉身已毁,再也尝不出任何味道了。锁神链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叮当的声响,消磨腐蚀着她仅剩的这点魂魄,相柳还是能感受到锁神链的存在的,她不是感觉不到疼,而是已经习惯了。
赵云澜皱皱眉,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你也得到你想要的了,就把这炉子打开吧。"
相柳笑了一下,挑挑眉道,"山圣以为,我是怎么打开封印的?"
从外打开,以秘术所炼三魂为祭。赵云澜没说出口,因为相柳既然这么问了必然不是这个答案。
沈巍看向立在不远处的琵琶包,突然反应过来,"你不是?"
赵云澜心领神会,他们都以为,相柳的神力回归七魄,炼秘术求得三魂,目的是为了恢复全盛时期的能力,然后再以此三魂为祭,打开神农在炼炉外层的封印,拿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三魂,和自己这一世的身体融合,这样属于相柳的三魂七魄就都在她这一世的身体上,用相柳的蛇形真身炼化出炼炉,既然真身已经化为炼炉,那么真身上的锁神链自然也会为她所用。锁神链困住沈巍,逼得赵云澜动手毁掉她的真身,再用斩魂刀杀了她,斩魂刀性质特殊,除了能杀掉相柳这一世的肉身,更能直接斩杀三魂七魄。现在来看,并不是这样。
赵云澜突然想起什么,看向沈巍,在沈巍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答案,"神力其实是回到了你的三魂,你是从内打开封印的?"
炼炉不仅内部有女娲当年留下的回路,外面还有神农亲手打造的封印。因为那个琵琶包,沈巍和赵云澜都以为相柳是以这一世的形态直接来到这的,为除后患,赵云澜下手根本没有留情。可若相柳这一世的那个肉身还好好地活在地面上呢?
眼前这个相柳只是一直被困在炼炉内的三魂罢了,她的七魄,秘术炼制的三魂,还有这一世的肉身都还好好活着!相柳拿那个琵琶包的目的就是为了迷惑他们,让他们以为面前这个相柳就是"全部的"相柳,这样逼赵云澜下手时赵云澜就会毫无顾忌,连沈巍也被她蒙蔽过去了。
"不对,"沈巍开口道,"你没献祭三魂怎能打开封印?"当年神农氏的封印就是为了牵制相柳,若不献祭出相应的三魂,根本打不开这个封印。相柳并不回答他,慢慢的站起身来。赵云澜略一沉思,突然想起什么,一惊,"你签了血祭!"
相柳摆摆手,那条红色的小蛇就从大神木后头探头探脑的爬出来,"到底是山圣,这世间所有的秘术你都一清二楚。'
沈巍被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签了血祭,三魂和七魄连为一体,若是三魂和真身有损,七魄所寄存的身体,以及那身体上的其他魂魄都会有同样的伤。唯一的好处就是,七魄可与三魂共享神力。
血祭的风险比献祭三魂要大得多,自然能解开神农氏的封印。可如今相柳真身已毁,三魂也死于斩魂刀下,那其他的......也没多少时间了。
赵云澜看着相柳摆弄着手里的小蛇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说内疚好像为时已晚,说可怜他好像没有什么立场。相柳捧着小蛇走向沈巍,"伸手。"沈巍犹疑了一下,把左手伸出去,相柳把那条小蛇放在他的手心里,小蛇立刻缠上沈巍的手腕,张嘴就是一口。沈巍一痛,但并没有动,连赵云澜都没阻止,因为此时的相柳已然不会再做任何伤害他们的事了。
"另一只。"
沈巍伸出右手,小蛇心领神会,立刻爬过去吭哧就是一口,末了心满意足的回到相柳手上。
"她的蛇毒有奇效,这伤估计明天就能好。"说完把那条红色的小蛇往地上一抛,小蛇眨眼间就消失在大神木盘根错节的枝桠里了,"你们也不用着急,等血祭生效这炼炉就能打开了,到时候这炉子你们拿回去煲个汤什么的,大补。"
赵云澜这么四五六不着调,此时硬是笑不出来,"我还有些事想问你。"相柳点点头,"问,赶紧问,再不问没机会了。"
"神农为什么选择你?"
"因为我合适啊,只要我出手,所到之处皆为泽,五谷百兽皆不可活,大禹要立威,神农需要一个罪人,选择我,一举多得。"
"那神农为什么对你动用天谴?"这才是赵云澜最想问的,天谴刻在魂魄的最深处,无论历经多少转世都不会消失,被罚之人生生世世受苦难折磨,不得好死,还会连累身边的人。
沈巍听到这个问题,飞快的看了他一眼,脸色突然就沉下去了。赵云澜急于知道答案,并没有注意到沈巍的表情。
"你知道神农为什么愿意放弃神的身份作为一个凡人老死吗?"相柳突然神秘的笑了一下,"因为我为了报复他,把他种植神药的山一口吞了,一颗种子都没给他留下。他尝百草,早已身中剧毒,没有神药续命,他活不了多久。我害他不能长生,他就下天谴给我,让我生生世世都受人凌辱。"相柳说这话的语气就像是调皮捣蛋的孩子拽掉了家里长辈的胡子一般轻松风趣,完全不似刚刚在沈巍面
赵云澜愣了一下,他一直以为神农这样的人,不,这样的神,虽然愿意为求大义而牺牲小我,但心底里也是有一个上古神明该有的宽容和仁慈的,他从未想过,原来神农的某些决定都是带有私欲的。
沈巍突然发问,"报复他?你早就知道他要利用你做什么?"
"当然。"相柳不以为然。
沈巍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从始至终都是知情的。连赵云澜都震惊了,相柳这么高傲的一个神,居然任由别人算计自己,还是知道对方的目的,一步一步的,自愿走进这局棋里。
"你,自愿的?"赵云澜不解。
"为什么不自愿?"相柳坦然道,"我自小在女娲身边长大,身为神明就该有作为神明的自觉,就好比山圣你再离经叛道也会为了大封,为了天下苍生放弃自己的生命。斩魂使大人比肩三皇,不也是为了你的一个'遗愿'辛辛苦苦守了大封五千年。每个人都有自己该干的事情,神明也不例外。"就为了一句责任就愿意受那么多过分的折麽?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从当初答应下来,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也知道自己面临着什么,"相柳看向沈巍,"斩魂使大人执掌世间善恶这么多年,必然知道,人这一生短暂,很多时候因果未必还会轮回到身上就已经魂归黄泉,其实神仙也一样啊,便是我等了五千年,也不会有人能补偿我多余的苦楚,凡事不必太看重因果,反正这几千年下来,我也习惯了。"沈巍看着相柳腕间锁神链化作的镯子,从始至终,她都恍然无查这份痛苦,原来一个人疼久了真的会习惯,"就算你不在乎也不能代表我没有过错....
"谁错了?"相柳打断他,"神农错了吗?他为世间苍生谋永久之计何错之有?大禹错了吗?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祸乱天下危害苍生不配为神的妖兽。他按神农之令惩治罪人有错吗?就连共工,"相柳顿了一下,但神色并没有变化,"都是受神农指派才来接近我的。谁都没错,无论是你还是神农,如今轮回建立天下安定,结局是好的就好了啊,我不过一个棋子,尽到该尽的作用就足够了,其他的多说无益。"
赵云澜和沈巍都知道,不是多说无益,只是这世上再无能补偿她的人事物,她知道自己作用已了,可神农,大禹,共工他们早就死了,又能找谁报仇呢?或许他们都错了,又或许真的没人做错,但无论如何这最后的结果都是相柳承担。可能这就是命吧,相柳或许也曾怨过,恨过,悔过,可都无济于事。她毕竟不是大荒山圣,也不是位比三皇的鬼王。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神,在上古那个遍地神明的时代,她真的排不上什么名号,能做的也不过寥寥罢了。
赵云澜始终认为这世间所谓看得开,
不过是无计可施罢了。他们都无计可
施,就像沈巍说的,事情已经发生
了,说了平添无奈和内疚罢了。
三人一时沉默下来,但很快,大抵是赵云澜想着相柳毕竟时间不多了,有些话还是早点说,最终还是按耐不住人的本质都是八卦的这份心思,"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穿红色,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再也没穿过了。你这身衣服的颜色是他喜欢的,你既知道他目的不纯,又为何......
赵云澜的话没说完,因为相柳突然转过头眼带杀气直视赵云澜,尽管沈巍知道面前这个人已经毫无威胁,可还是下意识挡在赵云澜面前。
相柳看到这一幕愣了一下,她突然想起来当年她去逗弄小鬼王时,昆仑也是这样下意识的挡在他的身前。
她突然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相柳突然大笑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
相柳靠着大神木坐在粗大的根木上,她快没时间了,"你知道是谁告诉我炼魂方法和血祭之术的吗?"不等他们说话,相柳就自言自语道,"是女娲。"
赵云澜和沈巍一起愣了一下,原来大家都参与其中,连结局都为她提前预定好了。
相柳把琵琶包抱在怀里,"这世上,我愿意相信便是真的,我若不愿意相信,真的也是假的。上古的神明大多自私自利却不敢违背天命,做着违心之事,不得已的维护这天下,我又何须在意真假呢?"她把琵琶包打开,里面是空的,"二位若是脚程快一些应该还能听她弹首曲子,是我对不起她,这么多年,这么多次轮回,才让她过上这么几天正常日子。"
她觉得他们没变,原来,她也没变,她始终是这天地间最潇洒肆意的那个神,她贵为百毒之首,最不谙世事却最是能看通世事,哪怕她历经千年人间疾苦,也不曾改过初心。
相柳的手一松,琵琶包掉落在地上,与此同时,炼炉开始震动,即将要打开。相柳靠在大神木上,越来越虚弱,她很高兴,因为她快要死了,这件事她盼了这么多年,又辛苦谋划了好久才终于要实现了。
赵云澜看了一下四周,拍了拍沈巍的肩膀,说道,"我去把炼炉收一下,毕竟是女娲的东西,免得地府见了恐慌。"说罢就真的去炼炉顶查看情况了。
赵云澜是个人精,有时候沈巍甚至觉得他情商实在高的可怕,就像现在,他仅从蛛丝马迹中就能判断出相柳还有话对沈巍说,或许是心有灵犀,赵云澜觉得沈巍也有些话想告诉相柳,他不方便在场便自己识趣的借故离开。
"对不起。"沈巍说道。
"我只接受你一个人的道歉。"因为只有你体会过我的痛苦,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沈巍却知道,相柳这个接受即放过了自己,也放过了他。
"大人不必心太重,你看昆仑,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有没有在这件事上扮演过什么'负面'角色。"
"那他有没有?"
相柳淡淡的摇了下头,他永远都不会想起来了。
"多谢。"沈巍颔首。
"该是我谢谢你们,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相柳已经是回光返照,沈巍只是站在一旁听她小声的说话,"我这短暂的一生,见过群山峻岭,看过满山遍野的花,听到有人真心的说爱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沈巍听到这话还是惊讶了一下,他知道相柳说他看不明白的是什么了。
于相柳而言,自由的日子才算是活着,所以她这'一生'并不长。而沈巍,如果说有昆仑的日子才算是真正的活着,那他真的已经活了好久了。相柳轻轻笑了一下,她好像又看到了芳草绿荫,闻到了野花清甜,今天的太阳好暖啊。都是梦吧,等醒过来,她还是那个不知人间疾苦的神。相柳慢慢闭上眼睛,"好疼啊,终于不用再疼了。"
真好。
哪有什么习惯?只是不会说出来罢了。说她傻也好,说她自欺欺人也罢。这个自愿入局的"无辜人"终于重新获得自由了。
沈巍眼看着她消散如烟,最后只剩下一对锁神链幻化的青铜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