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巍睁开眼,看着眼前的景象,他被吊在黄泉尽头的两个大神木枝中间,双脚堪堪能站住,大封早已消失,女娲留下的那块石头也随着大封没了。他仅能凭借大神木上隐隐发出的荧光看清周围。
沈巍低下头,他已经变成原来的模样,穿着黑色的长袍,墨色如锦缎般的长发散落一地。他稍稍挣动一下,手腕上立刻传来剧痛。
锁链窸窣的响声,带着紧贴皮肤的疼痛,那疼痛丝丝缕缕,却直击心脏,恨不能疼到灵魂深处去。
沈巍忍着疼转动右手却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他没握到斩魂刀,准确的说,他感觉自己体内一点神力都没有了。
沈巍一垂眸,想到了一样东西,"锁神链。"
"大人少动些吧,这东西疼得很。"女子空灵的声音伴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她说的很真诚,沈巍借着大神木的光看清了来人。女子穿着绣着暗纹和蛇藤的墨绿色长袍,手腕上盘着一条红的滴血的小蛇,时不时吐着信子,锁骨上是斑斑的蛇鳞。
若说这锁神链的滋味,这世上没人比她更能体会了。
她的手里还拎着那个琵琶包,直至走进了才顺手放在大神木盘根错节的树根下靠着。
女子放好东西回头看向沈巍。
这场漫长而无声的对视竟然是沈巍先败下阵来,先开口道,"你何必如此。"
女子淡笑了一下,避开了他的问题,"经年不见,大人别来无恙啊。""千年不见,神君却早不复当初了。"沈巍如是说。
女子听到沈巍称呼他的称呼,愣了一下,"我有多久没听到神君这个称呼了?难为大人还记得。"
沈巍没说话,他一直在心里盘算着赵云澜这会儿估摸着已经发现自己联系不上,以他的能力想到这里不是难事,应该浪费不了多少时间。
女子却一眼看破他的心思,"别算了,我在图书馆和黄泉路上设了障眼法,昆仑君只怕要耽误些时辰才能过来。"
沈巍被戳穿心思,不说话。
女子坐在大神木的根上看着沈巍,轻轻逗弄着手腕上的小蛇,"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大人时,你还是那个天生神力,人间绝色的小鬼王。那时候,你也才刚在邓林见到昆仑吧?"沈巍听她提起昆仑,不可避免的回忆起那些画面。
"那时候你虽然生性暴虐嗜血,却努力克制自己的本能,笨拙的爱着昆仑。"女子抬起头看着沈巍,那条小蛇已经爬上她的右手,在她的手指间灵活的穿梭,"那时候,真是令人怀念啊。"
所以就算当初的那个小美人长成了如今的翩翩公子,就算沈巍早就将压抑本性变成了本能,他也依旧不改分毫,此谓,别来无恙。
沈巍偏头看向相柳,"我也记得,神君当年是何等的天真烂漫,自信高傲。"如今却...
"天真烂漫?"相柳冷笑一声,"大人不如直接说我傻得了。"
一时间两人都想起什么,都沉默起来。
当年,相柳是女娲嫡系后人,这天下比她身份尊贵的人鬼蛇神两只手就能数过来,她又生养于天地,身怀剧毒,被尊为百毒之首,人人都怕她,她在那山水间过的肆意畅快,明媚自得。
后来女娲闭关,连伏羲都不得见,她却能时常去找女娲。连昆仑君都不由感叹,这世间能像她这般活的开心肆意的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年少的小鬼王曾经想过,相柳明明也身怀剧毒,被世人所惧,却能自信阳光,为何自己却......他很快想明白了,再如何,相柳也是女娲后人,出身尊贵,而他的出身却是他永远也摆脱不了的阴影。
后来......后来什么都变了,那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少女被束之高台,受千夫所指,被所有人抛弃,受尽人间苦楚。
"我是傻,听信了男人的鬼话,"相柳苦笑一声,靠在树根上,"到底还是你命好,得了昆仑君的欢,虽为他守了五千年,如今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沈巍不说话,因为和她相比,自己如今实在是幸福的冒泡。
"不说这个了,江南乌篷船上第一面你就认出我来,怎么没直接告诉昆仑君我的身份?"相柳以手托腮,说不出的妩媚。
沈巍眼光一暗,"你步步为营,怎么会想不到这中间的关系?"
相柳笑盈盈地看着他,"那大人如此聪慧又何必苛责自己,硬要揽责上身?"
沈巍被呛,他知道相柳的话有道理,可他早就习惯了把这些事揽到自己身上。
"大人知道,我这一世的名字是什么吗?"相柳的话题跳跃。
"是什么?"沈巍知道赵云澜这个时候还没来是真的被绊住了,他如今受人挟制,法力尽失,不如陪着她把这话题说下去。
"叶条。"相柳轻声道,"这个名字,可是族里长辈千挑万选才定下的。"沈巍猛然抬头,不可置信的看向相柳。手腕上的锁神链随着他的动作窸窣的响动,伴着烙印骨血的疼痛。冶叶倡条,指轻狂娇艳的女子,在古时,特指,青楼女子。
她这一世天资不足,被人捡回去,练成人形,一个美貌却痴傻的女人,那些人既然敢在她的名字上公然讽刺,蛇性本淫,只怕平日里..
沈巍不想往下想。
"每一世,"相柳站起身,"每一世,都是这样,百世轮回中若能有一世托生好人家,那么这一家人就会厄运缠身,此为天谴。"相柳的语气平淡,仿佛在叙说着别人故事,连一点波澜和同情都没有。
"所以大人呐,"相柳轻叹一声,"上下五千年,你一世一世都守护着昆仑,而我也在那炼炉内一世一世的看着每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摸一样的女子,带着自己的七魄,被数不尽的人,妖,玩弄!"
相柳站在沈巍面前,沈巍透过她漂亮的眼睛却看到了千年的荒诞和沧桑。生生世世做无魂之人,竟是这样般做的。
神族与鬼族不同,鬼族天生无魂,却心智健全,神族却与人族一般,若是没有三魂会心智受损,如同痴傻。所以便是同为无魂之人,处境也大相径庭。
沈巍知道相柳没有说谎,也没必要说谎,这五千年她都是这么过的,五千年很长,沈巍比谁都明白相柳在这漫长时间酷刑下的绝望与无助。
相柳伸手捏住沈巍的下巴,笑的灿烂,"五千年那么长,可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相柳终于还是眼中含泪,"我也清楚的记得,我是怎么被选中,怎么被一步一步的引到这个局里,做了你们两个人的垫脚石!"相柳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沈巍被她捏的生疼,却忍着疼开口道,"你若恨,我偿还便是,别牵扯赵云澜,他早就忘了。"
相柳挑挑眉,松了手,"你说的对,他早就忘了。"神农氏亲做的封印,就算这些时日相柳留下诸多线索也不能确定赵云澜到底能想起多少。
当年林间遥遥一见,谁能想到他们三个人会是这样的结局?也或许就是这遥遥一见,她才会被选中做这个铺路人。
"大人,你说,如果赵云澜看到他的心上人身负重伤生不如死,得多心疼,会不会恨不得立刻杀了我?"相柳抬手做了个结印,笑盈盈地看着沈巍。
沈巍看着她,突然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大人忍着些吧。"说罢,相柳一掌按在沈巍心口,硬生生把斩魂刀从沈巍体内震出来。
斩魂刀是和沈巍同生的宝器,自出世起就和沈巍血脉相连,若在体外,就是斩魂刀碎了沈巍也不会有任何损伤,可若强行从体内分离出来,这份痛苦不亚于剥皮抽筋。
沈巍疼的浑身颤抖,大汗淋漓,锁神链在手腕上尽职尽责的销蚀他的皮肉,也一声不吭。
相柳把斩魂刀握在手里,细细端详,等到沈巍的呼吸声平稳下来,开口道,"我记得当年也是这样一把刀放在我面前,"相柳把斩魂刀抵在沈巍的脖子上,"我看过很多人的魂魄,还没看过鬼族的魂魄呢。大人的魂魄因情而生,因世间大义而在,这酝酿千年而生的魂魄,想必是极美极纯的,不如大人也体会一下剥魂的滋味?"
斩魂刀的刀锋紧贴着沈巍脖颈上皮肤,刮起层层油皮,隐隐开始渗血。沈巍只是平静的看着相柳,"你若恨,大可找我,何苦去操控那些无辜之人,令他们做尽恶事,沦为行尸走肉,又生剥他们的魂魄,让他们坠入炼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中滋味你自己最清楚,又何必要强加于人?更不要说那么多无辜受牵连而丧命的人,为此献祭一生的人,就算他们所有的人痛苦加起来也不能抵消你这千年来的苦楚,难道你要杀尽天下人以平心中之恨?"
沈巍说话间喉咙颤抖,斩魂刀的刀锋早就划破他略显惨白的皮肤,鲜血顺着他的脖子滴落在他黑色的长袍上,融为一体,分辨不清。
"你无辜,其他人又何辜?夺人魂魄,恶事做尽,天理不容,其罪当诛!"
在相柳眼里,沈巍一字一句审判的模样与当年的大禹一点点重合到一起,她知道沈巍故意激怒她,可她还是控制不住把斩魂刀又往沈巍的皮肉里深了一分。直到相柳觉得口鼻处都弥漫着血腥气才猛然收回斩魂刀,终是不愿真的伤了他。
赵云澜赶到时就看到这一幕,相柳把斩魂刀从沈巍的脖子上抽离,沈巍的脖子上猩红一片,血流不止。
"难为大人还记得,我无辜。"相柳听到响动,知道重头戏来了,她转身看向赶来的赵云澜,勾唇一笑。